肉食愛好者

美國知名披薩店Pizza Hut的菜單上有一款披薩叫Meatlover，翻譯成中文就是「肉食愛好者」，其他披薩店也有同一類型的披薩。顧名思義，這一款披薩的配料（Topping）以各種肉食為主，通常會有兩種義大利香腸、鹹豬肉和西式火腿，也可以加入新鮮的雞肉、豬肉和牛肉末。不管用哪幾種肉，披薩中的肉食不會少於四樣，鋪在混合了奶酪和醬汁的餅皮上。

我在美國吃的第一個披薩就是「肉食愛好者」，請我吃的朋友喜歡吃肉，偏巧我也是，所以很對我的胃口，我愛上披薩就是從這一刻開始。雖然後來我到披薩店，並非每次都點「肉食愛好者」，但我要吃的披薩必須有肉才行。這世上總有愛吃肉和不愛吃肉的兩種人，我屬於前者吧！ 

喜不喜歡吃肉有可能是天生的，比如我的兩個小孫子，一個七歲，一個五歲，從小我的洋媳婦在家給他們吃的東西都是一模一樣，但是小孫子現在就是愛吃肉，大孫子則不是。到我們家來吃飯，小孫子對於肉片、肉丸和肉包子都愛吃，尤其愛吃我太太做的鮮肉小餛飩；而大孫子除了勉強吃一點肉片，其他一概不碰。

即便到一般小孩子都愛的快餐店，大孫子吃炸雞也沒有小孫子吃得起勁，所以你不能說我大孫子不吃肉丸和肉包子是因為不愛中餐，他就是不怎麼愛吃肉罷了。

我不是天生就愛吃肉的。記得我小時候，家裡條件不錯，每頓飯都有葷有素，從來就沒有為吃肉糾結過，可以說對肉食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一九六○年代初，在中國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我們住在大城市上海，雖然沒有到挨餓的程度，但市場上副食品供應吃緊是可以感受到的。

飯桌上葷菜少了，肚裡油水不足。記得那時候，我父親每隔一段時間，就帶我們全家上館子吃飯，因為飯館裡有葷菜供應，只是價格貴。父親是大學教授，那時工資是普通人的好幾倍，還吃得起。

父親稱去餐館吃飯為「打牙祭」，這是四川話，父親在對日抗戰時，曾在重慶待了幾年，時不時會說兩句當地話。很多年後，我才搞清楚「打牙祭」就是好好吃一頓肉的意思。我們確實是奔肉去的，父親最愛吃的是回鍋肉和魚香肉絲。但那時吃肉就是想補充一點油水，所以也談不上愛不愛的。

一九七、八○年代的上海，去菜場買肉都要肉票，雖說不至於吃不到肉，但是不能放開肚子吃。所以那時見到家裡飯桌上有肉菜，總是很開心。後來上山下鄉去了黑龍江農場務農，我才真正嘗到了沒有肉吃的滋味。在鄉下，連續幾個月吃不到葷腥是常有的事。

有一回農忙過後，食堂破天荒做紅燒肉犒勞大家，那一頓我吃了一碗紅燒肉。一次能吃下那麼多肉，是因為幾個月吃不到肉的緣故，不過那次經歷讓我真正體驗到什麼叫「解饞」。從那以後，每當提到「解饞」這個詞語，我腦海中都會出現一碗紅燒肉。

現在回過頭來想，我變成肉食愛好者應該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它基於這樣一個奇怪的邏輯：因為吃不到肉，才變得更愛吃肉。

飯桌上如果有許多葷菜，我們會說「有魚有肉」，這是將魚和肉做了區分，而很多肉食愛好者就是愛吃肉，不愛吃魚的。我是因為嫌魚刺多且比較有腥氣所以寧願吃肉，這也是我偏愛吃肉的一個原因。美國餐館和快餐店供應的魚肉，都是剔除了骨頭和魚刺，這個我比較愛吃，所以我這個肉食愛好者愛吃的肉，也包括了這樣的魚肉。

能稱得上是肉食愛好者的人，通常都喜歡吃純用肉做的菜，而且最好還是大塊的肉，比如牛排、豬排、羊排，紅燒肉和獅子頭也是最能解饞的。真正愛吃肉的還對肥肉情有獨鍾，在他們看來，無論是紅燒肉，還是回鍋肉，如果少了肥肉的部分，吃起來就不過癮了。

我們家包粽子是我太太的拿手活，通常就是大肉粽，裡面的肉塊不僅要大，一半還必須是肥肉，帶皮肥厚的五花肉是最合適的；肉包子也是我的最愛，尤其是皮薄餡大的。我曾調侃自己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那一位。

「 肉食愛好者」其實不是什麼好聽的稱呼，如果你已到中年，還那麼愛吃肉就跟「油膩大叔」畫上等號了。然而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古時候很多被我們視為英雄好漢的人，都可以說是 「 肉食愛好者」。《水滸傳》中力大無比，倒拔垂楊柳的魯智深就愛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而且出家當了和尚後依然不改本性。

楚漢相爭時期，項羽擺下鴻門宴，劉邦危在旦夕，劉邦手下名將樊噲隻身闖入筵席，接項羽賜酒一飲而盡，接過賜肉則拔劍切而食之，喝酒吃肉的豪爽氣概震懾全場，最終救出自己的主公。春秋戰國時期，趙國老將廉頗為了表示自己尚能領兵打仗，一頓飯吃下一斗米飯，這還不算什麼，又吃了十斤肉，所以能吃肉就是英雄標記。

不過，也不是只有勇猛的武士才愛吃肉，文人雅士中肉食愛好者也不少。大畫家張大千就是愛吃肉的，據說他最愛吃紅燒肉、冰糖肘子、獅子頭這樣的菜色，每頓飯需有這些菜佐餐。他不僅愛吃肉，還經常親自下廚。他曾說他的廚藝在畫藝之上，如果不是如此好吃，怎會這樣說。

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的清代大學士紀曉嵐也是一位嗜肉如命的人。據說他常年「以肉為飯，無粒米入口」，吃飯時除了肉，就是一壺濃茶佐餐。每次請人吃飯，雖然也會準備各式各樣的菜餚，但他只是裝模作樣動動筷子，並不往嘴裡送。他最愛的，還是關起門來，獨自一人捧著碗吃肉。

最有意思的是清代文人嚴鐵橋，也是好吃肉的，但年輕時因家境不好，常欠肉資。一日路過肉舖，屠夫上前討欠資，嚴鐵橋一時間惱羞成怒，奪下屠刀將對方打倒在地。事發後，嚴鐵橋隻身逃至京城，躲入在朝中為官的同鄉姚文田家中。他被鎖在屋內，其他事也做不了，遂讀遍姚家的藏書，終成名儒。這當中的曲折離奇，成為笑談。

最讓人搞不懂的是大文豪蘇軾，他是美食家，還創造了名菜「東坡肉」，這可是肉食愛好者挺愛吃的一道菜。不用說，他自己肯定也是愛吃的。然而偏偏又是他說的：「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蘇軾雖然沒有明說吃肉俗，但拿它與被他視為高雅的竹子做對比，對肉食愛好者來說肯定是不中聽的。

這給眾人也出了一道難題：如果食有肉和居有竹是二選一，你怎麼選？看來蘇軾挺會捉弄人的，既然說了「可使食無肉」，為何還要給世人留下一道饞人的「東坡肉」？

不過話說回來，愛吃肉是有點兒俗啊！要想完全脫俗，大概只能去當和尚了，然而和尚中也有不能免俗的，上面提到的花和尚魯智深就不守戒律啖肉，濟公和尚也是如此。但濟公和尚說得好：「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肉食愛好者盡可以放心大膽地吃肉，不必有顧慮，也無須理睬「肉食者鄙」這樣的說辭。（寄自印第安納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