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中途的森林
孔子《論語·為政篇》:「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孔老夫子活了73歲,這是他對自己人生的一個總結。他把人生分為兩個階段,四十歲之前為探索的階段,四十歲之後為成熟自信的階段;孟子也曾言「四十不動心」。
似乎聖人們到中年都可以超凡出俗,但聖人生活在一個遠古的年代。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無法做到洞穿萬事,心如止水。
義大利中世紀作家但丁在他的名著《神曲》的《地獄篇》開篇說:「在人生旅途的中途,我發現自己迷失在一片幽暗的森林。」這個宣告如同一扇門,引人通向整部《神曲》的深邃世界。它既是個人的懺悔,也是整個人類靈魂的寫照。
俄國文學家托爾斯泰在《懺悔錄》中寫道:「我有一些困惑的時候。生活停頓下來,彷彿自己不知道該怎樣生活,或該做些什麼;我感到迷茫,不知所措,人也變得憂鬱……」。
四、五十歲是「中途迷失」的年紀,那種迷失,或許是方向感的模糊,更可能是價值座標的偏移。曾經的激情與不顧一切,如今被生活的水紋一點點撫平,像李商隱《無題》寫著:「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人到中年才會明白,迷失是常態,清醒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標。彷彿行至江心,身後是潮聲漸遠的少年與青年的岸,前方是霧氣朦朧的中年與未知的海口。「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像似一盞微黃的燈,在人生渡船的搖晃中閃爍,來路漫長、卻也提醒前路也無須驚惶。
惘然乃是中年的底色。經過迷失之後,才會體會到這「不惑」並不是一路坦途的必然結果,而是穿越迷霧、跌入穀底、又重新站起的獎賞。
蘇軾四十四歲時,被捲入烏台詩案,貶到黃州。才情橫溢、志在千里的大學士,如今卻在長江邊的荒地上開墾自給。夜半江聲如泣,他寫下《赤壁賦》,借著江水與明月,安頓一顆漂泊的心。
「我為何而活?」這是生活在現實中的中年人都可能在午夜聽到的低語。觸發這種靈魂深處的拷問,或許是現實的困境,比如是理想的挫折,婚姻家庭的危機,和攸關生死的健康問題,也或許是功成名就之後的虛空。
但丁的那片幽暗的森林,人人都需要走過。四周的樹影是曾經的豪情壯志,是無法推卸的人生的責任、是載舟亦沉舟的人情世故,是過往無法更改的選擇,以及歷史的車輪碾過的痕跡。於是在午夜夢迴之時,我們俯身潛入內心的水底,那裡有沉澱的往事,也有被遺忘的夢想,還有無法忘懷的人。
靈魂下潛的過程註定是孤獨的,也是必經的。隱居、流放和沉默是大多人經過的心路歷程,因為只有在與世隔絕的狀態中才能真正逼視自己的內心。「我們不得不通過黑暗,去到另一片光明。」(美國詩人艾略特《四個四重奏》)於是在黑暗中,我們開始整理自己的人生帳冊,哪些是必須放下的沉石,哪些是值得託付的珍珠。
人在深潛時,不再擁有常規的邏輯,常常會被記憶、欲望、恐懼所撕裂。「一堆破爛的偶像,承受著太陽的鞭打。」(艾略特《荒原》)與世界斷裂,與自己斷裂,認知和情感的撕裂表現在語言的破碎和意象的跳躍。需要承受的苦難、失落和幻滅,讓自己無法逃避而只能直視其面。
苦難可能是下潛的催化劑,但過程的完成需要內在的東西來承載,並且註定是因人而異,沒有統一的格式。
蘇軾的「靈魂下潛之路」是一條在苦難中煉金、在流放中悟道的旅程。他一生三次被貶,黃州、惠州、儋州這三地,每一次都將他推向更遠的邊疆,也將他的心靈逼向更深的沉潛。在黃州的赤壁寫下前後《赤壁賦》,以莊子之道觀生死、以自然之美療心傷。「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蘇軾第二次貶謫來到惠州,遠離中原,生活艱苦,但他寫下「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展現出隨遇而安的心境,並借一名歌妓的口說出:「此心安處是吾鄉」。第三次貶謫的儋州,在當時算是地角天涯了,於海南荒蠻之地,他卻說「海南萬里真吾鄉」,徹底放下功名,歸於本心。
三次被貶遭流放,對蘇軾而言,不是簡單的政治流放,而是靈魂的煉獄之旅。他在其中完成了從「儒者入世」到「道者出世」的轉變。他在與陶擬古的唱和中說過:「昔我未嘗達,今者亦安窮。」我本來就沒有顯達過,如今貧窮也無妨。這種思想源於莊子,他將莊子的「順其自然」與儒家的「安貧樂道」結合,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心靈解脫之道。這不是在宗教意義上懺悔或尋求救贖,而是在儒釋道交融的文化中,透過詩文、哲思和生活實踐,完成了對自我、命運和宇宙的深度對話。
他在第一次被貶黃州時寫了著名的《定風波》。「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是他在泥濘中悟出的平靜。「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遭貶、喪妻、經受政治打擊,卻他在詩文中完成了精神的昇華,通過苦難抵達豁達,融合儒道之後的精神重建。
靈魂的下潛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死亡的過程,但不是肉體的終結,而是舊我的瓦解。信仰在此過程中像黑暗中的那盞燈。
艾略特在《荒原》詩中反復描寫「水裡的死亡」、「塵土中的恐懼」,讓人想起聖經中的故事。事實上《荒原》融合了神話、宗教、哲學、文學等多重文化資源,艾略特借用大量典故,比如但丁、莎士比亞、佛經、《聖經》等,構建出一個象徵性的廢墟世界,展現人類在現代社會中失去根基的狀態。他在《四個四重奏》中,不停地追問時間與救贖:「我們將不再探索,而探索的終點是回到出發之處,並第一次認出那個地方。」
靈魂的下潛不是終點,而是轉化的前奏。當從下潛的深處再次浮出水面之時,便是重生的開始。
托爾斯泰在完成《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之後,已然登上文學巔峰,卻陷入深刻的精神危機。他開始質疑一切:貴族生活、文學創作、教會教義和社會制度。他甚至萌生自殺念頭,認為人生毫無意義。這是他靈魂下潛的起點。
在《懺悔錄》中,托爾斯泰坦白自己曾沉溺於享樂、虛榮、暴力。他寫道:「沒有一種罪行我沒有犯過。」他更多地描述了內心的掙扎與覺醒。他開始閱讀《聖經》,接觸農民的信仰,重新思考善、真理、神的意義。他最終放棄教會教條,轉向一種個人化的信仰,即強調良知、簡樸、愛仇敵。這部作品是他「重生」的宣言,是他從虛無走向信仰的轉捩點。
《復活》是托爾斯泰晚年的長篇小說,也是他思想轉變的藝術結晶。主人公聶赫留朵夫是托爾斯泰的精神投影,引誘並拋棄女僕瑪絲洛娃,導致她墮落為妓女。多年後,他在法庭上以陪審員身分重逢她,良心受到強烈譴責,掙扎以後決定陪她流放西伯利亞,完成自我救贖。
這些文學巨匠都經歷了「地獄」般的現實困境,但他們的「天堂」各不相同。蘇軾在江風月影中悟得曠達;但丁在黑暗與光明之間繪出靈魂地圖;托爾斯泰在田間重獲信仰;艾略特在詩行裡與時間和解。
原來,「不惑」不是從未迷失,而是有能力在迷失之後找到自己的回歸之路;沒有一成不變的答案,而是一次次重構自我之後的安穩。真正的重生不是逃避,而是穿越黑暗;不是修復自我,而是重構意義。這些偉大的文學作品彷彿是靈魂的地圖,指引我們在現代焦慮中尋找內在的光芒。
他們人到中年,或許都曾陷入黑暗的森林,但最終,他們都找到了走出的路。那條路有時通向人群,有時通向書桌,有時通向內心最安靜的所在,有時通向造物主和信仰的源頭。可以是「此世的解脫」,讓人在有限人生中獲得寧靜,也可以是「永恆的盼望」,讓人在無論生死之間都能擁有喜樂。
真正的自由與平安,並不取決於環境,而在於心靈是否找到了超越風雨的依靠。四十歲的航程,可以不再以速度為衡量,而是以內心的豐盈為尺度。迷失是起點,下潛是過程,重生才是「不惑」的真義。(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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