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一別後 流水三十年
不知是否命裡缺水,我一生都像古人一樣逐水而居。冥冥之中,有一隻手將我從一條河邊提起,安置在另一條河邊。
立於河岸,總會想起「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之句。千百年來,這些水就是這樣從天際汩汩流來,融入水邊人家每個尋常的日子,然後將他們淘米時濾去的米糠,菜上帶的泥土,洗衣清理的油灰,以及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聲嘆息和歡笑,都一起帶走。
記得有一年我和先生去班芙公園旅行,住在山裡的小木屋。那是半山腰的一處青年旅舍,坐落在一片小樹林裡,每間房放了三、四張雙架床,按床鋪收費。為了保護環境,營地不通水電,沒網路。照明用電取自一台太陽能發電機,廚房水箱裡的飲用水是營地管理員從山下背上來的。
有一天,我們發現住處附近有一條小溪,水量充沛,一路奔騰著流過,趕緊把幾天換下來的髒衣服拿來清洗。誰知剛打上肥皂,就聽遠處有人在大喊:「這裡不允許用肥皂。」我愕然,想起兒時家門口的那條河,它是舊時小城人的生命河,浣紗洗衣,淘米煮飯,燒水泡茶,全部取自於此。
人們從碼頭下到河邊,將河裡的水用木桶挑來倒在大水缸裡,只需放一撮明礬,幾分鐘後,缸裡的水就變得清澈純淨。那時我家的生活用水,大都由三姊和四姊兩人從河裡打了抬回家,多年之後兄妹相聚,她們提起這「難以承受的生活之重」,還會心有戚戚焉。她們說抬水時,走在後面的那個人總會做點手腳,悄悄把桶繩往前挪,前面的人心知肚明,也不戳破,似乎有著某種默契。
我們喝著明礬沉澱過的河水長大,並無不適。老話有「不乾不淨,吃了沒病」之說,不知是否腸胃確實因此變得堅強,成年之後連拉肚子都很少有。中國人相信「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水用流動保持自身的潔淨,這是大自然的智慧。
家鄉中國江蘇淮安是古淮河邊的一座小城,城裡有很多自然形成的湖泊,有的在全國都排得上名,比如洪澤湖,據稱是中國第四大淡水湖,但最重要的卻是一條人工河裏運河,這是京杭大運河的一段。
這條戰國時期吳王夫差為了北上擴張挖的「邗溝」,經過幾代人的修建,隋唐時就成為貫通南北唯一的水道。漕糧、食鹽、羅錦綢緞、銅鐵瓷器,都借此水北上南下,這條河穿城而過,把小城人與外面的世界聯結起來。位於運河咽喉的家鄉,坐享南來北往的人流與物流紅利,因此興盛了上千年,直到清末火車問世。
之所以說淮安是運河的咽喉孔道,並非因為它恰好位於中間位置,而是因為運河到了淮安,遇到黃淮運三流交匯,水位跌宕,水流複雜,還經常發生淤塞,朝廷因此規定,只有漕船才可行駛其上,南來的客船一律在此上岸,換乘馬車北上。
北方乘馬而來的商人則在淮安換乘舟船南行,淮安因此成為「南船北馬,捨舟登陸」之處。「禦舟先至候河幹,此日登舟暫解鞍。」乾隆第三次南巡時,在淮安寫下此詩,描述的就是由馬到船的「換乘」場景。
占此地利,明清時期淮安不少人家都做代客買賣的生意,南北的貨物,經過他們的手完成交易。外公家就是以此為生,家境殷實,為了招待南來北往的貨商,外婆練得一手好廚藝。母親少女時期就幫著父母管理帳目,與客戶打交道,接人待物,思慮周全。作為陳家大小姐,母親讀了私塾和學堂,受過良好的啟蒙教育,全國解放時,成為一名小學語文老師。
淮安水產豐富,兒時我家的餐桌上總少不了各類河鮮。母親做菜深得外婆真傳,她愛買一種活的小河蝦回來,剪掉鬚子,只放一點鹽、糖、生抽,清炒一下,味道鮮得不得了,連皮都酥了可以吃。她做的紅燒魚,薑蔥爆大蝦,軟兜長魚,韭菜苔炒田螺,每道菜都可與專業廚師媲美。
淮安的河鮮大多來自洪澤湖,洪澤湖的大閘蟹、小龍蝦、鯉魚、鯽魚、草魚、鰱魚,都是百姓的日常盤中餐。洪澤地區有一道「小魚鍋貼」的「名菜」,鍋底燒小黃魚,鍋邊貼麵餅,幾乎家家會做。現在當地餐館菜單上必列此菜,作為特色菜供遊客品嘗。
朱元璋的「龍興之地」盱眙,地處洪澤湖南部,盛產小龍蝦。小龍蝦肉質鮮嫩,通體紅亮,價格親民,已經風靡全國。
洪澤湖的水生植物也同樣令人驚豔,蓮藕、芡實、菱角幾乎遍布全湖。淮安水好,就連香蒲的根都脆嫩可口,俗稱「蒲兒菜」。香蒲很多地方都有,唯有淮安的香蒲根部可以入菜。淮安區一帶的蒲菜品質尤其好,是當年梁紅玉抗金時,賴以活命的「抗金菜」。即便是物流極為通暢的今天,這道名為「開洋蒲菜」的菜餚也只在淮安才能吃到。
我十八歲時去南京讀書,從此離開了家鄉。之後一路北上,最後在加拿大安大略省的溫莎市定居。這一住就是三十年,成為我家鄉之外的第二個久住之地。
溫莎市地處加拿大的大湖區,是加國陸地的最南端。打開北美地圖,在美國與加拿大的交界處有五個巨大的湖泊連成一片,這五個名為蘇必利爾湖(Lake Superior)、休倫湖(Lake Huron)、密西根湖(Lake Michigan)、伊利湖(Lake Erie)和安大略湖(Lake Ontario)的湖泊,構成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群,其中密西根湖完全位於美國境內,其餘四個湖泊皆為美國和加拿大共有。水流自西向東,通過聖羅倫斯河注入大西洋的聖勞倫斯灣。
溫莎境內懷抱伊利湖和聖克雷爾湖(Lake St. Clair)雙翠,連接兩湖的底特律河成為溫莎與美國底特律市的界河。大使橋橫跨其上,迎來送往,人流中不乏住在溫莎,去底特律工作賺美元的人。
底特律河的河水一年四季湛藍清澈,為周圍大約500萬居民常年提供食用水,1998年被評為美國最古老的河流之一。雖然全長僅為51公里,但河的最開闊處有2.5公里寬,氣勢磅礴,據傳當年法國人到此,驚呼「海峽之河」,法語中這個單詞的拼寫和英語的Detroit(底特律)很接近,底特律河由此而得名。
河的南岸是溫莎市的門面,種植大量花卉,有成片的鬱金香,也有修剪整齊的各類常青綠植,岸邊還有寬闊的草坪、人造噴泉和雕塑。溫莎是一個工業城市,城市道路與格局多簡單實用,市容比較粗糙,但河邊是一個例外。在河邊拍照,前景花團錦簇,身後是波光粼粼的底特律河,和河對岸底特律下城區鱗次櫛比的高樓群,頗具現代大都市風範。
我當年來研究所應聘,面試完畢後,主考官之一的湯姆就開車帶著我,沿著底特律河邊的河濱大道兜了一遭。看著河水靜靜地流淌,河邊高樓成片,我對這個叫溫莎的城市頓生好感。我當時對溫莎一無所知,只是在超市貨架上看到「溫莎」標誌的食鹽,知道這裡產鹽。那天走馬看花,以為河對面是它的另一個區,後來才知道,河那邊壓根兒就不屬於溫莎,甚至不屬於加拿大,借景是溫莎人慣用的招數。
當年買房時,我研究了一下溫莎的城市格局,得知河邊屬於溫莎市的下城區。市政廳、法院、劇院、中心圖書館,以及為數不多的幾棟辦公大樓都集中在這一區域。奧萊大道縱貫南北一直通到河邊,是市區最主要的公路。路邊一家挨著一家全部是商店,顯得很繁華,但房子不能在這一帶買。
西方國家的下城區也是老城所在地,因為公共交通發達,多是出租的公寓樓,是窮人集中居住的地方。中產和富人都有私人轎車,不依賴公共交通,一般住那種城市近郊,前庭後院帶車庫的獨立屋。為了孩子教育,我們最終在公認的好學區南溫莎,購得一棟屋齡三十多年的老房子,開始交納地稅,成為溫莎正式居民。
兒子小的時候,河邊是我們常來的地方。周末,我們帶上三明治、水果和飲料,來到河畔公園,放任兒子在草坪上打滾瘋跑。中午在樹下野餐,風從河面上吹來,暑氣盡消,看著滿頭大汗的兒子,香甜地吃喝,心格外寧靜安詳。我想,都說心安處便是家,就把這裡當作故鄉吧!
這條底特律河總會讓我想起家鄉的運河,它們都橫貫全城,一眼望不到頭。河裡的水終日靜靜地流淌,沒有大的波浪,水面上也看不到任何荷花、蘆葦之類的水生植物,連船都很少見,有幾分空寂。唯一不同的是,底特律河因為上接聖克雷爾湖,下連伊利湖,是垂釣者的天堂。
每年五月下旬暮春,夏天到來前最美的時光,隨著氣溫逐漸升高,在伊利湖深水裡躲藏的白鱸開始出遊,牠們要沿著底特律河北上到聖克雷爾湖產卵。這時,成千上萬的白鱸沿著底特律河夜以繼日地逆流而上。這個季節,來自多倫多及周邊幾個市縣的釣客們,常常如朝聖般湧來,像士兵一樣在河邊持竿列隊,迎接一場屬於他們的狂歡。他們近的早出晚歸,遠的開著野營車,在溫莎住上幾日,載著幾十條白鱸盡興而歸,這樣的景致在運河是看不到的。
有一段時間,我迷上了攝影。那年開春,突然心血來潮想去拍底特律河堅冰融化的情景。我把車停在停車場,走到河邊,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水面上鋪滿了大塊的浮冰。浮冰上有的站著成群的白色水鳥,有的只有兩、三隻加拿大鵝。
冰塊從東往西緩緩移動,立於浮冰上的鳥兒們,三三兩兩,有的在整理羽毛,有的交頭接耳,有的飛來飛去,似乎在為即將到來的春天歡呼雀躍。我的心裡湧上一陣感動,說不清是為大自然的萬物萌動,秩序井然,還是為這平靜安穩的生活。
人的一生很多事情都有定數,當然也包括居住地。一個人生活居住的地方,城市還是鄉村,臨山還是面水,氣候是否溫和,從大了說,決定氣場;往小了說,決定舒適度;朝深了說,影響人的氣質。現代社會人類多不在一地終老,讀書在一地,畢業求職到了另一地,待到娶妻生子,買房定居,都不知換了幾個城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居住地與生長地的契合度在某種程度上,能影響人的幸福感。(上)(寄自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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