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子樹下
一九五○年代,我現在居住的小城居民都是葡萄牙後裔,也許那時的人們敬畏自然,崇拜土地,家家戶戶都是地大屋小,拿現在的眼光看,覺得那些房子就像鴿子籠,而且是平屋頂。
後來亞洲移民湧入,推倒「小黑屋」重建新房,而且房子越蓋越大;近幾年印度的暴發戶們建的新房大如賓館。
我家所在的街道尚存一處不順眼的小黑屋,年久失修,楣板脫落,露出發黑的木櫞,猶如稀稀落落煙熏過的牙齒。屋外一棵桔樹,黃燦燦的桔子無人採摘,任其掛在樹梢或成熟墜地腐爛。屋裡住著瑪麗莎奶奶,她行動不便,只能推著助行器散步。
我為草坪灑水時發現,她經過我家時,常會停下來看看。我好奇地詢問:「老人家您看什麼呢?」她說:「看屋頂上的鴿子呢。」後來我弄清了真相。
她告訴我很久以前,我所住的房子尚未被推倒重建,她的兒子和媳婦就住在這裡,如今他們住在拉斯維加斯。「他們也總是吵吵鬧鬧的。」一個「也」字暴露她偷聽我家談話,對我和我老公特別關注,難道她把我們當作家人了?因為這種特殊的聯繫,我見到瑪麗莎就喊一聲「奶奶」,她欣然接受。
看著她推著助行器離去的瘦削背影,我感到她的孤獨。有一天,我對瑪麗莎說:「奶奶,房價飛漲,妳如果賣了房子就能得到可觀的收入,就支付得起養老院。在養老院裡,妳會有朋友,還有服務人員照顧妳。」她說:「我兒子也總是這樣說,但我不想離開這間房子。」
我陪著她散步,不知不覺走到她的藍色小屋前。她指著桔子樹說:「這棵樹是我們搬進來時種的,到現在還年年結果,我要在這裡等孩子的爸回來。」她談起年輕時的經歷。
瑪麗莎在德州長大,是村裡最漂亮的姑娘,常常騎著駿馬奔馳在崎嶇的丘陵、原始的農場、蜿蜒的河邊。在河邊巧遇葡萄牙後裔英俊的孩子爸,跟隨他來到加州。兩人辛勤工作,買下藍色小屋,在門前種下桔子樹。桔子長了一茬又一茬,他們的日子比桔子還甜。
後來她懷孕,生下了兒子,在兒子將近一歲時,孩子爸愛上另外一個女人,拋下妻兒離開了家。半年後,孩子爸回來了。他敲門,她沒有開門。他說:「寶貝,我錯了,我不應該被外面的誘惑引誘。我錯了,生活已給我教訓,妳和孩子才是我的真愛。」憤怒填滿她的心,她沒有開門。
「寶貝,請開門,讓我看看兒子,我想念兒子。」她咬著舌頭,不讓自己哭出來。沒有他的日子,她學會了堅強,她還是沒有開門。
「寶貝,我真的知錯了,請妳原諒我。」他在門外痛哭流涕,重複著道歉。夜深了,他打一下瞌睡,醒過來就說:「寶貝,我愛妳,讓我看一眼兒子。」她把兒子的小手含在嘴裡,硬著心腸,終究沒有開門。第二天早上,她打開了門,他已經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我問瑪麗莎:「妳現在還恨他嗎?」
「不恨。」
「愛他嗎?」
「不愛。」
「那妳為什麼還要住在這裡,等他回來?」
「我想告訴他,我原諒他了。生活中每個人都會受到欲望的誘惑,他當初出走不是他的錯。」
瑪麗莎緩緩敘說,語調平靜,夕陽落進她褐色眼睛,那雙眼睛像無風的池塘,寧靜而幽深。
她伸手從樹上摘下一顆桔子,掰開一瓣塞進嘴裡慢慢咀嚼。然後她轉過頭對我說:「今年的桔子好甜,妳摘一袋帶回去。」(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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