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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之隔:我在中朝邊境的記憶與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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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鮮邊境。(圖/作者阿朵提供)
北朝鮮邊境。(圖/作者阿朵提供)

▊隔開的不僅是親人,還有命運

家鄉,是那個你離得越遠,思念便越深的地方。它或許已不再是你的居所,卻永遠是心靈停靠的港灣,只要耳邊響起關於它的隻字片語,心裡就會泛起層層漣漪。

最近看了一篇講述中朝邊境故事的文章,書中那些樸素的描寫,如同一把小錘,輕輕敲開我塵封的記憶。生活在中國邊境的人們,既與朝鮮接壤,也與神祕、距離、恐懼和命運接壤。

我出生在吉林和北朝鮮相鄰的邊陲小鎮,從小學到高中,很多老師和同學都是朝鮮族人。我的童年就在朝漢雙語的環境中悄然度過,耳濡目染中,對朝鮮族也生出了一份天然的親切感。

我的好朋友順姬是朝鮮族人,那時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可她家吃飯卻有一條從不打破的規矩,一定分成兩桌,爺爺、爸爸、哥哥和弟弟坐一桌,那是「男人桌」;媽媽、姊姊和她則在另一桌,那是「女人桌」。

「飯菜要先讓男人們吃飽,因為他們是把家撐起來的人。」順姬語氣平靜,彷彿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我一直不太明白這樣的安排,她卻說,這是朝鮮族約定俗成的規矩,女人伺候男人,是理所當然的。那碗飯,像似承載著一種不可違逆的威嚴。

每天早晨,我們順著一條長長的鐵軌走向學校,跳過鬆動的木枕,躲避緩慢駛來的火車,我們天真無邪,什麼都聊。

記得有一天,我好奇地問她:「你們家是朝鮮族,怎麼住在我們這裡?」

她用手指了指遠方的江那邊說:「聽爺爺講,以前那邊戰亂,人吃不飽、穿不暖,很多人就遊過圖們江、鴨綠江,來到延邊生活。我爺爺就是那時候過來的。」

「你們家在那邊還有人嗎?」

「有啊!他的兄弟姊妹都還在那邊。」

「那你們回去過嗎?他們來過嗎?」

她睜著明亮的眼睛望著我,語氣裡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表情:「怎麼來?怎麼去?」

這句話如同一粒種子,在我腦海中埋下久久未曾散去的疑問。那時的我年紀還小,不懂這背後隱藏著怎樣的界限與代價。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覺,那條江,隔開的不僅是親人,還有命運。後來才知道,那叫偷渡

▊拿美國護照,也可以去嗎?

我在延邊生活了整整十六年,一九八○年代,報紙上常常是金日成的報導,街頭巷尾貼著「中朝友誼萬歲」的紅色標語,那是日常的一部分。雖然北朝鮮這幾個字很熟悉,卻從未引發我想要去那邊看一看的衝動,我心裡想,人家順姬有親屬在那邊,都還沒去過呢。

在延吉的火車站和機場,偶爾會看見一些表情嚴肅的人,胸前佩戴著金日成像章,沉默、挺拔、不茍言笑。那種神情,不用多問,直覺就告訴你,他們是從圖們江的那一邊過來的。看著他們,我彷彿看到了那條奔騰不息、裹挾著黃泥的圖們江,既連接著彼岸的土地,也隔開了兩個世界。

一晃20多年過去了,我也經歷了高考、工作和出國的經歷。2014年,我從美國回中國探親,發現延吉街頭的旅行社,竟然可以組團去北朝鮮旅遊。最吸引我的是「會寧一日遊」,早晨出發,午飯吃朝鮮菜,看小學生表演,晚上回來,全程還有中國的朝漢雙語導遊陪同。

我興沖沖地走進一家旅行社,工作人員是一個講朝鮮語的年輕女孩,熱情地向我介紹項目。價格是580元人民幣,我心中竊喜,580元人民幣就能踏足這個神祕國度?簡直太值得了。

可當我隨口問出一句:「拿美國護照,也可以去嗎?」她頓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明顯變了一些。「可以。」她先說,然後快速敲了幾下鍵盤,「但美國人和韓國人不能去會寧,只能去平壤和金剛山,要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那可不在我的計畫之內。最關鍵的是,家人堅決反對我去「冒險」。我當時很疑惑,為何平壤可去?會寧卻不行去?也許,會寧太真實,不適合被「敵對勢力」看見?

我沒有買票。走出旅行社,陽光正好,街上人來人往,可我只覺心頭泛起一種奇異的失落,明明離得這麼近,卻依舊遙不可及。那句「怎麼來,怎麼去」,又一次迴蕩在腦海,如同從童年帶來的回聲。

知道我心有不甘,弟弟提議:「那我們去邊境自己看看,也當家庭旅遊了。」於是,我們開了三輛車,浩浩蕩蕩地向圖們江出發。

一個多小時後,我們抵達邊境。隔著江望去,那邊是一片寂靜的平房和稀疏的人影。中國一側裝有高高的鐵絲網,邊境線清晰可見。但那些鐵絲網,其實不難翻越。

開車的朋友在當地插過隊,對這片土地瞭如指掌。他指著江對岸的村莊說:「那邊人厲害得很,什麼都沒有,不怕死。」

我問:「什麼意思?」

他說,過去那些年,那邊的人經常越境,偷雞、趕羊、搶糧食。如果中國這邊的農民反抗,就可能發生衝突,甚至流血。

另一個親屬曾在醫院工作,她補充說:「醫院半夜接到過不少傷者,都是被偷渡來的朝鮮人捅傷的,有時候傷得非常重。」

最駭人聽聞的一件事,是有一年中國這邊村子辦酒席,那邊的哨兵隔江看到,可能是太餓了,就帶著槍越過邊境搶奪。結果混戰,兩名朝鮮士兵被打死,中國這邊也有人傷亡。之後,為了避免進一步的衝突,中國這邊整個村子被政府遷走。

聽去過會寧旅遊的人講起,有一件事讓人印象尤深,他們乘坐的旅遊車一駛入會寧,就有一群衣著破舊的孩子一路追著車跑,只為討幾顆糖果。如果有人撒下一把糖果,孩子們便蜂擁而上,爭搶的情景令人動容又心酸。難怪北朝鮮當局不允許美國人前往會寧,或許是不願讓「階級敵人」目睹這樣不那麼體面的畫面吧!

我望著那條黃泥翻滾的江水,一江之隔,感慨萬千。

▊人的歸屬 被重新書寫

邊境故事有兇險,也有溫情。

鄰居老劉是河北人,當年闖關東來到延邊,落地生根。不幸妻子早亡,他一個人帶著孩子苦撐日子。後來有人介紹了一個偷渡過來的朝鮮女人。

語言不通、身分不明,甚至無法登記結婚,但因為生活,他們走到了一起。女人幫他帶孩子,後來又為他生了兩個兒子。日子雖清苦,卻也穩定。生活了多年之後,他為她上了中國戶口,她為他守了家。

朝鮮女人話不多,總是低眉順眼、默默幹活。我有時在心裡琢磨,一個講河北話,一個說朝鮮語,日常靠什麼溝通?但看他們守著一間老屋、孩子們安安靜靜長大,我終於明白,有些家庭,是用生存、忍耐和彼此的需要維繫起來的。語言之外,還有更深的默契。

在延邊,像她這樣「黑下來」的朝鮮人不少,有的做護工,有的做清潔工。勤勞、樸實、吃苦耐勞是她們的生存本事。我一個同學曾說,醫院裡用過一個朝鮮婦女,50多歲,專門照顧在醫院臥床的病人,屎尿不離身,每天掙60塊錢,不分晝夜幹活,一個月能賺1800元人民幣。對她來說,那可是一大筆錢,足夠支撐她全家在北朝鮮的生活費了。醫院其實也願意用這樣勤勤懇懇、吃苦耐勞的人。

有從那邊過來的,也有從這邊過去的。

我在美國的同事告訴我,她舅舅是一個朝鮮族知識分子,大學畢業後留在北京社科院工作。一九五○年代響應「支援朝鮮」的號召,去那邊工作,不想卻一去不返,最終在那邊娶妻生子,養育了八個孩子,生活十分艱難。舅舅每次回來探親,同事一家總是準備大袋的大米、白麵、藥品等生活必需品,以火車託運讓舅舅帶回去。

有時我會想,中國的生活條件比那邊好得多,他為什麼不回來?也許,在一種意識形態中生活太久,人的歸屬就被重新書寫。不是不想回,而是回不來了。

▊妳家吃飯還分桌嗎?

2015年,我再次回中國探親,見到順姬,她穿著得體的衣裙,畫著精緻的淡妝,看上去很順意。她當時正和北朝鮮做貿易,手上有雙邊渠道,生意紅火得很,在家鄉買了房,開了車,風風光光。

可她卻告訴我,要想維持這門生意,在那邊行賄是不可或缺的「通關密語」,而且開口就是大手筆,即便是邊境線上最普通的軍人,每人也至少要塞上千美元。看著她自信的言談舉止,我知道,時代已經變了,如今撐起整個家的,是她。我只是沒好意思問:「妳家吃飯還分桌嗎?」

同學聚會,地點選在一家有北朝鮮服務員的賓館。女孩們白裡透紅、年輕漂亮,操著生硬的漢語,只說點菜的話,其他一律微笑以對。據說她們都是經過嚴格的挑選,勞務輸出到這裡工作的。

吃飯到一半,她們換上長裙,在鼓聲中表演節目,唱的都是一九六、七○年代的老歌,比如「金色太陽永不落」、「延邊人民熱愛毛主席」等歌。唱到一半,她們會拉上客人,和她們在餐廳中央一起翩翩起舞。歌聲在大廳迴蕩,那些久未耳聞的旋律,在鼓點與人聲中悠悠響起,如同從歲月深處飄來的回音。

我怔怔地聽著,恍惚間彷彿置身童年,那個天真無邪的年紀,只一心盼著快快長大,對圖們江彼岸的人充滿好奇,卻也帶著模糊的成見,總以為從那邊過來的人,都是在黑夜中偷渡的影子。

時光流轉,我輾轉異國,見過無數風景。而當我再次回到家鄉,看見江對岸的青年,也有著同樣明亮的眼神,也在離開故土、出國工作,那一刻,心頭泛起說不清的感慨。原來,真正被隔開的,不是青春,不是渴望,而是我們太久未曾試圖理解的目光。如果說偷渡是極端選擇,那麼國家派遣的服務員,則是另一種「制度輸出」的方式。

表演結束後,她們脫下舞衣,穿上制服,拿著拖把清掃地板。她們話不多,但動作嫻熟,看不出疲憊。據說她們有嚴格的紀律,不能自由外出,下班後要集體回宿舍。

吃飯的時候,一個服務員用生硬的漢語問:「你們是當地人嗎?」順姬趕緊用朝鮮語回答她:「是,我們小學同學聚會。」後來順姬告訴我:「我不想讓她們知道,她們在服務一個來自敵對國的人。她們是服務員、演員,也是國家的一顆顆齒輪。」那次是順姬埋單。看她出手闊綽,我說有機會來美國,我請她吃西餐。(上)(寄自加州)

(圖/林蔡鴻)
(圖/林蔡鴻)

邊境 偷渡 平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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