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下半場

當我抵達兒科加護病房時，還沒到午餐時間。

自動門一開，裡面一陣風傳出，強烈的冷氣讓人全身發抖。伴隨著冷氣，雜亂的人聲也隨之而來，讓原本冷清的醫院頓時有了熱鬧氛圍。

社區醫院的兒科加護病房數量不多，這天卻異常忙碌。加州初冬天氣溫熱不定，病毒和細菌總是趁人不備突襲毫無防備的人們。戴口罩已經不再是一種時尚，等到出現呼吸道症狀時，往往已經難以應付。尤其是原本就有氣喘體質的孩子，此時紛紛住院，依賴氧氣和藥物舒緩因感染而虛弱的呼吸道。

「好久沒看到妳了，加護病房有腎臟科的病人嗎？」和藹的護士卡門與我認識多年，看到我在一間病房前穿上隔離服，熱情地和我打招呼。

「患肺炎的孩子鈉指數，昨晚竟飆到一百七十（註：正常範圍為一百四十左右）。博圖醫師半夜打電話給我，他試了好幾次調整靜脈注射的電解質，卻依然沒有起色。」我一邊回答，一邊穿上隔離衣，隨後戴上手套和口罩，準備進入病房。

腎臟科醫師也負責處理電解質方面的疑難雜症，每當我被諮詢這類問題時，總得挖掘學生時代的技能，回溯到化學和生理學的基本原則，記起那些複雜的公式，利用各種計算工具，試圖找出最佳解決方案。這種高鈉或低鈉的問題充滿挑戰性，讓人壓力倍增。稍有不慎、調整不當，可能會導致嚴重的神經後遺症。

博圖比我大幾屆，是醫院最傑出的兒科加護病房醫師，這些問題他大多能迎刃而解，極少會聯絡我。這位病患的情況相當棘手，不僅有呼吸道感染，還有基因方面的問題。肺炎發作後，引起許多併發症，包括高血糖、高鈉和嚴重脫水。自從和博圖醫師通電話後，我一夜沒睡好，半夢半醒中想著那些方程式。

病房裡，博圖俯身站在昏睡的孩子身邊，小心翼翼地嘗試放置動脈導管，以便準確測量孩子的水分狀態和血壓。當他看到我時，微微點頭示意，隨即專注地回到眼前的工作中。我和病床旁的母親和護士談話後，了解孩子狀況已改善。血糖控制下來後，鈉指數也逐漸恢復，讓我鬆了一口氣。

午餐時間，我用休息室的電腦輸入病歷表時，博圖走了進來。拆掉口罩後，露出容光煥發的樣子，好久沒見，他竟然整個人變年輕了。原本就一表人才的他，這時更顯得神采飛揚。

「我要提早退休了。」博圖笑著告訴我。我不禁吃了一驚。他比我大幾歲，正值事業巔峰，竟在此時選擇退隱。原來，他和相戀多年的男友結婚了，即將搬到紐約，開啟人生下一章。

「會繼續當醫師嗎？」我為他感到開心，趁身體還健壯時，改變生活方向，總是件好事。「暫時不會吧！」他神祕地對我眨了眨眼，像是揭開祕密似地說，「我接下來的工作，是當全職爸爸。」哇！原來如此。

醫院福利極好，提早退休意味著放棄許多退休金。但人生不只是金錢，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例如追求夢想。我為他感到高興，沒有被這些無形的枷鎖束縛住。

加護病房裡，繼續傳來各種機器的嗶嗶聲，孩子的病情正在好轉，希望不久就能出院了。我依依不捨地看著博圖，這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共同處理疑難雜症了。祝福我的老同事，願他在人生下半場更加精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