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盡其杯

公婆走後，老公需要幾次三番地回中國去處理後事，其中手續之繁瑣，一言難盡。幾經周折，這次終於把老房子賣掉了。那天他整理父母留下的舊物時，在微信上發來一套日本有田燒茶碗的圖片，問我還要嗎？我幾乎是秒回：「要。」

這份對杯子的迷戀，其實已悄然滋長了好幾年。不知從何時起，無論是溫潤的茶杯、厚實的咖啡杯，還是晶瑩的酒杯，都開始在我眼中變得有了情態和韻味。老公說我這是日漸「小資」。也許，這些具有特色的器皿，讓我在使用、撫摸、把玩它們的時候，似乎感到了一種溫度，可以和它們娓娓聊天，尤其是在經歷人生的風風雨雨之後。

先說酒杯。飲酒之器是所有杯類中最講究，也最能「自帶一方天地」的。古人對此尤為「挑剔」，什麼場合、什麼身分、飲什麼酒，配什麼杯，往往都有不成文的規矩。「觴、觥、觚、斛」，各局世界。陶淵明「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一只「觴」盛滿了他歸園田居的閒適與自得。

「斛」（hu），作為量器，用來稱量米穀、珍珠，乃至酒液，其存在本身也標示著古代社會對「量」的重視，飲酒亦有度。除了這些，更有尊、杯、盞、爵、壺……琳瑯滿目，各領風騷。它們不僅是盛酒的容器，更是禮儀、身分乃至情感的象徵。

金庸《笑傲江湖》裡，祖千秋大談飲酒之道，汾酒用玉杯，關外白酒用犀角杯，葡萄酒用夜光杯，高粱酒用青銅爵……將酒與杯的搭配推向極致，那份江湖兒女的豪情與雅致，便在這一杯一盞間活色生香。酒杯承載著歷史的厚重、人情的濃烈與風流的緣分。

再說茶盞。若說酒杯關乎豪情與禮儀，茶杯（或稱茶盞、茶碗）則更多地傾向於內省、靜觀與意境的營造。茶興於唐，盛於宋，陸羽《茶經》雖未對後世小巧茶杯詳加描述，卻已奠定了「器為茶之父」的基調，強調器物對茶湯品質與品飲體驗的重要性，推崇越窯青瓷能「益茶」，使茶色更顯綠。

到了宋代，點茶法流行，為了襯托擊拂出的雪白茶沫，深色的建盞（天目盞）應運而生，其「兔毫」、「油滴」等窯變釉紋，本身就是一門高深的審美。時光流轉，明清以降，景德鎮的白瓷茶杯成為主流。「白如凝脂，素猶積雪」，它以自身的純淨無瑕，忠實地映照出茶湯的色澤，還原茶的本味。王士禎那句「杯中雪乳非因酒，盤上金桃不作團。」恰可借來形容白瓷杯盞映襯下茶湯的清瑩之美，它代表的是一種文人雅士的精緻與澄澈。

而另一極，則是宜興紫砂。紫砂壺配紫砂杯，講究的不是一見驚豔，而是「壺隨人養，杯伴茶香」的日久生情。其獨特的雙氣孔結構能吸附茶香，經年使用，杯體溫潤如玉，自帶茶韻。捧在手中，彷彿握著一段被時光浸潤的溫暖記憶。

英國的茶杯文化則演繹出另一番精緻的儀式感，英式下午茶的骨瓷（Bone China）茶杯，以其透光性、細膩質地和相對堅韌的特性著稱。杯沿講究纖薄，便於品啜；器型曲線優雅，常配有精緻的杯托；杯身則繪滿薔薇、田園風光或繁複的幾何圖案，有時還鑲著金邊。這不僅僅是飲茶，更是一場視覺與觸覺的盛宴，一種維多利亞時代流傳下來的、對「文明」生活方式的執著與展現。端起它，彷彿就需正襟危坐，語調輕柔，連紅茶也似乎穿上了社交舞會的禮服。

而在日本，茶杯（如茶道中的茶碗Chawan，或日常用的湯吞Yunomi）則深受禪宗與「侘寂」（Wabi-sabi）美學的影響。許多日本茶杯，尤其是在茶道中備受推崇的那些，並不追求中國瓷器的完美無瑕或英國骨瓷的華麗裝飾。相反的，它們常常擁抱粗糙的質感、不規則的形狀、自然的窯變釉色，甚至刻意保留製作過程中留下的手痕。這種對樸素、寂靜、非對稱和不完美之美的欣賞，旨在引導飲者在飲茶的當下，感受自然的韻律與生命的本真。

從一開始提到的那套「有田燒」來看，日本陶瓷亦有多樣性，既有如「有田燒」般精美細緻的瓷器，也有如「萩燒」、「信樂燒」等更顯古樸、更重手感的陶器。日本茶杯，往往更強調人與器物在寂靜中的交流，一種去除浮華、直抵內心的體驗。

茶盞，是通往內心寧靜，體會生活本真的一道門徑。

再說咖啡杯，則自帶一番西方浪漫與現代活力。這由阿拉伯世界傳入歐洲的「提神醒腦湯」，自威尼斯的第一家咖啡館開張起，便迅速融入西方社會肌理。咖啡館成了思想碰撞的沙龍、商業洽談的場所，以及藝術家尋找靈感的角落，咖啡杯自然也承載起這份社交與文化的重量。與東方茶盞的內斂不同，咖啡杯往往更外向，更適應快速流動的都市生活。

西方的「小資」，也體現在咖啡杯上，比如骨瓷咖啡杯，手柄小巧，需以拇指與食指優雅捏持，小指微微翹起（雖然後者在現代已非強制禮儀），配上杯碟，防止咖啡漬玷汙桌布，也方便放置小勺或方糖。這是一種特意營造出來，頗具儀式感的小資情結。

當然現代社會更為普遍的是那種厚實敦拙的陶瓷馬克杯（Mug），它幾乎是北美乃至全球辦公室文化和居家生活的象徵。無需杯碟，大容量滿足了對咖啡因的「剛需」，厚實的杯壁捧在手中傳遞著溫厚的慰藉。無論是在格子間伴著鍵盤敲擊聲醒神，還是周末清晨在家中窗邊享受第一縷陽光，馬克杯都以其「去禮儀化」的樸實與包容，成為現代人最忠實的伴侶之一。杯身上千變萬化的圖案、醒目的Logo、或是一句俏皮話，更使其成為無需言語的個性名片。

當然一定要提義式咖啡的專屬「戰袍」Espresso杯（Demitasse），小巧、厚壁、通常是白色瓷質，這幾乎是全球通行的標準。剛好盛放一份濃縮精華，厚杯壁則為了盡可能保溫，讓飲者在最短時間內品嘗到咖啡最醇厚的風味與香氣。在義大利街頭的咖啡吧（Bar），人們常常站著，用極快的速度飲盡這一小杯，然後繼續各自的行程。這方寸之間，濃縮的是一種高效、直接、充滿活力的南歐生活哲學。

杯杯不同，卻殊途同歸。無論豪飲還是小酌，無論靜觀茶葉還是聞吸咖啡豆香，每一種器皿，都映照著不同的生活片段、文化心境與審美取向。這些形形色色的杯具，不僅僅是容器，更是儀式，是溫度，是我們在某個特定瞬間，選擇如何與世界、與自我對話的態度。

易中天曾略帶戲謔的說，人生就是一場「杯具」（悲劇），然而我卻更願意將人生解構為一場熱熱鬧鬧的「杯洗具」。生活這場大戲，誠然會有謝幕，有散場，有汙漬、有冷酷……但通時我們也擁有隨時「清洗杯子」的勇氣和能力。我們可以像倒掉冷茶一樣倒掉挫敗失意，用清水反覆沖刷，直至內心澄澈。每一次洗滌，都是一次放下過往的不愉快和失落；每一次重新斟滿，都再一次充滿希望。人生不如意雖十之八九，明天依然可以舉杯高歌，痛飲人生。

人生百味，各盡其杯。有人用玲瓏剔透的玻璃杯，盛裝清風明月，品味詩意人生；有人用熱情奔放的馬克杯，攪拌咖啡與糖，擁抱都市的喧囂與甜蜜；亦有人在夕陽斜照的窗前，捧著那只養出包漿的紫砂杯，於氤氳茶氣中，望見故人的笑顏。

有人痛飲，有人淺斟，有人只靜觀杯中風雲流轉，看茶葉沉浮，或賞杯壁光影。而終究，我們是各自的飲者，我們飲下獨一份的甘苦；品出的是獨一份的風流。而生活的滋味，從來不曾定格。每一次洗滌之後，願我們將各自的人間煙火重新注滿，再坦然舉杯。（寄自新澤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