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人的海鮮宴
家住西雅圖近郊小城Mukilteo,因發音拗口,我們簡稱馬村。村西500米處是普吉(puget sound)海灣,搭渡輪跨過二里寬的一灣碧海,可抵威碧島(whidbey island)。
朋友明在島上有度假屋,前院空空,後院精采,漲潮為海,退潮是灘。坐沙灘椅觀景,10里外軍港的「阿利伯克」級驅逐艦獨進獨出,形形色色的私人遊艇三五成群,往南看有西雅圖,向北望是威碧島至馬村的渡口。Mukilteo原屬印第安人海岸薩利什(coast salish)部落,語意為「露營佳境」。
一個夏末午後,明邀高朋小酌,嘗嘗他許諾了很久、卻被疫情耽擱了的印第安海鮮宴。
小屋面海的廚房,擁擠著高低大小的塑料桶,明向我獻寶,掀開黃桶蓋,鐵青著臉的珍寶蟹(Dungeness)軟綿綿地用大鉗向我揮舞,算是打了招呼。掀開白桶蓋,一堆黑糊糊與海草糾纏著的青口(Perna viridis,綠殼菜蛤)和貽貝(mussel),閃著未甦醒的光。掀開紅桶蓋,白肚比目魚(flounder)雙眼分布同側,與我直勾勾交流,四目相視,互相看不順眼。那個大黑桶,裡面擠滿鮮綠的海帶,水淋淋的,似乎出水不久。所有桶內,貨不同,味相近,都有濃烈的海氣。
這也叫廚房?簡直是海鮮市場。
宴會廳借用退潮的後院,兩排白色野餐桌,為明廚藝綻放的舞台,每道菜都堆得像小山似的,每上一道菜,高朋們歡呼一次。退潮的海灘留下橫七豎八的一片浮木,光禿禿的,長短不一,大的如腰粗,一葉扁舟拴在大浮木上。
大家敞開肚皮,這些海貨,都是駕船從眼前這片海灣捕獲的,明驕傲地勸吃。
東方欲曉時,明和妻划著扁舟,如同印第安人駕著雪松木製成的獨木舟,駛離後院,扔下裝有雞腿的鐵籠,這是珍寶蟹開飯的時刻,也是獵人垂鉺下套的時刻。收籠時,七、八隻珍寶蟹嘴裡塞滿雞絲,在囚籠裡飽餐。
珍寶蟹是清蒸的,蜷縮在盤中無法橫行,鐵青的臉經高溫而面紅耳赤,死不瞑目的雙眼瞪著,卻又無能為力,任人撕咬。
「抱歉,今年珍寶蟹的數量不夠多。」
「哦,為什麼?」高朋問明。
前面的海面來了一艘小船,印第安漁夫沒日沒夜地撈了四天,抓走了不少蟹,他們不受數量限定,想抓多少就抓多少。當然,我為他們高興,本來就是他們的家園。
高朋放慢撕咬,若有所思。
提到印第安人我即刻來了興趣,挾裹著虛偽的內疚。海灣兩邊的這片土地,幾千年來為印第安人擁有,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後,大批外國人的開發定居,將此處原住民趕到了北面幾個小小的「保留地」。常漫步馬村海邊,徒見一根印第安人的圖騰柱,是由雪松木製成,孤零零地站在西式飯店的前庭,柱頂的木刻白頭鷹不屈不撓地迎擊太平洋的風雨。
1855年,華盛頓州併入美國成為第24州。在離我家不到300米的艾略特角(pointe of elliot),強大的美國政府召集了十幾個當地的部落酋長,包括鼎盛時的杜瓦米什部落酋長Si'ahl,簽署了「艾略特角條約」,條約「保證」簽署者所代表的部落,可以維繫狩獵和捕魚權利,以及擁有「保留地」。作為對美國政府不強取豪奪的回報,杜瓦米什部落交換了超過54000英畝的家園,包括西雅圖等城市的大部分地區。
此後,當地的印第安人永久失去了大好河山,留下些許痕跡的,是用他們部落語言命名的一些郡、縣、市。
這仿若發生在四合院裡的故事,弱小的老主人被趕到院邊小小的耳房,與倉庫為伍,而強悍的新客人卻住進寬大的正房,聲稱擁有永久居住權,享受著冬暖夏涼、風水寶地的同時,尚記著對原主人指手畫腳,發號施令。高過千歲的長者對上不足百歲的後生,只有唯唯又諾諾,敢怒不敢言,僅豎起幾根圖騰柱,上面雕刻的屋舍,彷彿無聲地宣示曾於此地定居過千年。
然而,一些歐裔移民很快違背「艾略特角條約」,引發1855年至1858年一系列原住民造反,造反被上升為「印第安戰爭」,違約導致族裔間的衝突、仇視、殺戮。造反期間,Si'ahl酋長挺身而出,冒險保護了一小群歐裔定居者,免受其他原住民的襲擊。酋長的舉動,有人視為英雄,有人斥為叛徒。後人為了緬懷、致謝或懺悔,將定居之地命名為Si'ahl市,Si'ahl換上洋名seattle(西雅圖),西雅圖酋長從此在部落外大名鼎鼎。
生煎比目魚端上來了,蔥薑蒜辛辣的主攻,料酒全身的淋灑,剛出水的海貨,每個細胞都被逼走腥氣,煎出海味。底棲魚類的比目魚,絕大部分的時光貼在海底,規規矩矩,穩穩當當,沙色的皮膚,幫牠躲過海灣中海豹和大型魚類的獵殺。無奈,禁不住明一大早釣餌在海底蹦蹦跳跳地誘惑。明的扁舟所漂之處,帶上來的是幾十條被釣鉤撕裂口腔的比目魚。
高朋們的筷子,像海邊長嘴鷸的尖喙,齊齊地琢向嫩滑的魚體。
魚體尚未消失盤中,青口迫不及待地登場。一頓大蒜和烈火的爆炒,青口像一粒粒巨大的黑瓜子,炸裂開來,露出雪白的肌膚,外殼死死拉住肌膚中那根肌腱,宣誓著不棄不離。明昨日划著扁舟逆海流北上,蕩進渡口。此處幾十根深耕碼頭的鐵樁,被潮起潮落侵蝕著,也滋養著,斑駁的鐵樁上,綴滿了青口,層層疊疊,餵海鷗,也餵明這樣的趕海人。
趕海人滿載青口,南下5里,那片平靜的海域內,擠滿了水下森林般的野海帶。曾經的印第安人,以海帶燉湯、燉菜或生食,海帶富含的礦物質、維生素以及治療疾病、增強免疫力的藥用價值,供養他們生生不息。然而,數百年來印第安人數量的銳減,眼前這麼一大片海帶田,以他們在西雅圖不足百分之一的人口,即便天天採,當麵條吃,此生也無法耗盡。於是明大剌剌地划來,不必客氣,權當自留地,只要海象適宜,隨時過來收割一番。
涼拌的熟海帶,如草坪般綠,切得細,一筷子一筷子入口,吃出麵的節奏。明邊聊邊從餐桌走向海水,順腳將一根被淺浪拍上來的浮木踹回海中。
他指著腳下的沙灘說,下面有200個牡蠣(oyster),兩年前種進去的,應該已經長大了。只是當下無法挖,這片海域今年被細菌汙染。
第一次聽說牡蠣是種的,踹回海裡的浮木懶洋洋地漂著,窺視著海灣深處的海灣特產「三文魚」。
九、十月洄游季節,奇努克三文魚(chinook salmon)、銀鮭(coho salmon)、粉紅三文魚(pink salmon)、紅鮭(sockeye salmon)和狗鮭(chum salmon)浩浩蕩蕩從太平洋返祖歸鄉,沿著海灣的河流逆行至出生地,繁衍後代後,便浩浩蕩蕩地死去,牠們必須獻身,如此,軀體中釋放的大量蛋白質,足以養育不久前出生的幼子。
上一代從來都以獻身精神撫育下一代,萬物如此,只是鮭魚們做到了極致。海灣中滿載著這些萬里迢迢的返鄉者,像中國每年一次的春運,壯觀而精準。海豹鯨魚們則也精準地聞訊而來,喜出望外,紛紛聚集此處大開殺戒,為生存也為下一代。
洄游季節我曾坐馬村海邊,欣賞鮭魚騰空飛躍,與海鷗共舞。但飛躍不是中國的鯉魚跳龍門,而是在躲避水下攻擊者的殺戮。
傳統海岸薩利什人也在洄游季節殺戮三文魚,煙熏、火烤、風乾,是他們的大眾廚藝。最奇特的烹調術是石煮,裝滿水和魚的樹皮容器中,放入燒熱的石頭,石頭的熱量包裹魚膚,樹皮的香氣浸透肉體,滿滿一鍋印第安人的水煮魚。
明的菜譜裡沒有現釣的三文魚,很明顯,季節未到。
返家後,我補做了一鍋奇努克三文魚,當然不是石煮,這種純自然接地氣的烹調法,只屬於印第安人。明接著出乎意料地送來數只牡蠣,面目猙獰,不問出處,好吃就行。印第安人數千年維繫生活的主菜,至此上齊,悉數領略了他們的海鮮宴。
領略之餘,心中每每泛起一些異樣,細想,摻雜著一個事實,我雄踞在印第安人的老家,大口分食著他們的海鮮。(寄自華盛頓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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