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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園將蕪,胡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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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江長芳
圖/江長芳

《光陰的故事》熱播時,我寓居海外近三十年,故鄉已愈變愈不識。多虧這部神劇,不僅幫我尋回故鄉的記憶,也帶給我們全家意想不到的樂趣。平日電話中三言兩語打發我的母親,會反覆和我討論劇情,並自以為是地對號入座。

每當我提醒她,該劇編導王偉忠講的是他嘉義老家的故事,與我們岡山眷村無關,她就理直氣壯地回我:「全台灣的眷村都一樣,不外義氣掛帥、家長里短和麻將聯誼。」母親不止一次叨念,說她剛搬進眷村的時候,多麼看不慣那些說長道短、沉迷麻將的鄰居,曾立誓絕不與他們「同流合汙」,可沒過幾年,自己就被同化,學會串門子、談八卦,成為牌桌上的常客。

母親說這話時面帶苦笑,可皺紋斑斑的臉上依然透著貴氣。她與父親皆出自書香門第,尤其父親,年輕時多才多藝,是公認的讀書種子,然因兒女纏身,困居鄉間,半生鬱鬱不得志。父親從未明言,但做兒女的都清楚,父親跟大部分落難來台的軍人一樣,半生做著回鄉的夢,卻只能在夢裡圓夢。

我問父親對《光陰的故事》該劇的看法,他淡淡地說:「此劇雖好,終究不能反映台灣眷村的全貌和我這輩人的命運,希望有一天,我們岡山眷村的故事,也能被大聲說出來。」

劇終前,某天夜裡父親忽然來電,劈頭就說:「為了配合眷村改建計畫,縣裡準備舉辦一個徵文比賽,妳也來湊個熱鬧如何?」平生最怕命題作文的我,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絕:「沒有靈感,沒有時間,筆也禿了,寫不出來啦!」父親輕嘆一聲沒說下去,父女倆電話中僵持片刻,最後還是父親打圓場:「我就隨口一說,以後不會再提了。」

父親果真不再逼我作文了,但有關眷村改建事,他繼續說不停,我假裝聽不厭。從他口中我略得知,政府耗資五十四億新台幣,在離市區最近的勵志村原址興建了四十九棟十二至十四層的大樓,共有二千三百多戶,面積從二十六到三十四坪不等,堪稱全國最大的眷村改建個案。

新眷村取名「勵志新城」,分甲乙兩基地,住宅分配以抽籤為準,由村長先抽出棟號,再按坪數各家抽取戶號,如此一來,同村的人就有機會再度為鄰,在新環境裡抱團壯膽。

父親抽中乙區八樓三十四坪的套房,我問父親哪來的神通,父親可得意了,他說原先分到的只有三十坪,他花了幾萬塊就買下額外四坪,負責抽籤的是全家手氣最好的大弟,大弟不負眾望,一舉抽中爸媽滿意的上上籤。我問父親鎮上十八個村全拆了嗎?父親說:「是啊!除了醒村的五棟樓房和樂群村幾家釘子戶,其餘無一倖免。」

父親接著抱怨:「我們這裡快變成旅遊重點了,遊覽車一車一車載人來參觀,剛開始大家都很興奮,久了就煩了。」我聽了半信半疑,決定和外子返鄉一探究竟。

爸媽擔心我們迷路,電話中再三叮囑我們別走錯門,我心想他們未免多慮,可臨近新家才發現每道門都長得一個模樣,若非兩老像路標似地立在東門口,計程車說不定還載著我們兜圈呢。兩年未見,父親的頭髮更稀,母親的身子也越縮,我心裡一酸,趕緊把臉轉開。

八十出頭的父親,精神矍鑠,拉著外子一路疾走,我和母親碎步緊隨,穿過東門,我終於走進父母安享晚年的樂園。那裡有二十棟高樓,東南西北四個出口,二十四小時警衛,交誼廳與活動中心。交誼廳外有個園林,裡面小橋流水,荷葉田田,還有一條綠柳垂蔭的石頭步道。大樓前的花木,爭相鬥豔,美不勝收,只是我一個也叫不出名字,母親笑說此地花草多由住戶打理,年紀大了弄弄花草,比劃比劃園藝,總比在牌桌上度日強。

黃昏時分,住戶紛紛出來散步,見到我和母親,都親切地問長問短,我只認得其中幾個,便拉拉母親衣角示意離開。母親邊走邊罵:「妳這不愛搭理人的毛病,怎麼到現在還沒改,都是老街坊了,就算來自不同村子,久了也成朋友了。」

我自知理虧,指著路邊的木椅故意岔開話題:「這裡像公園一樣,有花有草,每隔幾步還有椅凳,累了隨時能歇腳,妳跟老爸該滿足吧!」母親笑了,夕陽在她臉上抹上一道幸福的紅暈,遠處父親正高聲叫喚我們,該是回家的時候了。環顧四周,警衛閘門、小橋溝水、樓房、交誼廳,怎麼愈看愈眼熟?腦中猛然浮現初遊「醒村」的光景,乍喜還悲,舊怨竟消了大半。

踏入新居,又是一番驚喜。三十四坪的屋子隔成四臥、餐廳、客廳、廚房加兩浴,稍顯擁擠,卻收拾得溫馨舒適,不用說準是出自幹練老姊之手。父母住的主臥有一方小小的陽台,上頭擺著涼椅和茶几,兩老隨時高興就能躺在那裡喝茶曬太陽。我倚在陽台俯視街景,心想父母這輩子顛沛流離,從沒擁有過自己的房間,此處怕是他們唯一也是最後的歸宿,他們心裡會不會有遺憾?

第二天大弟開車載我回故居,昔日美麗的村莊,已變成了一座大垃圾場,到處碎磚堆積,枝葉亂飛,分不出哪塊磚是甲村的,哪棵樹是乙村的。要不是巷口的石橋依在,我甚至分辨不出老家的方位。車子路過醒村時,我注意到護城河的水乾了,圍牆塌了,倖存的幾棟樓房也破舊不堪。想到不論官邸還是民宅,將相或是士兵,到頭來皆是殘垣斷壁,黃土一抔,人生還有什麼可較真的。

我問母親醒村的人也搬過來住嗎?母親說 :「那是當然,放著大好的樓房不住,豈不是傻子。當初抵死不從的幾家釘子戶,現在都後悔啦!」根據母親的推斷,那些住慣深宅大院的將門子女,一定不甘願與尋常百姓上下為鄰共用同個電梯,但時間久了房子失修,政府又不再搭理他們,方才體會住大樓有管理員的好處。母親嘆口氣接著說:「不過尋常百姓也有尋常百姓的煩惱,有幾個老人家,就因為不耐孤寂而跳樓自殺了。」

我沒追問是什麼人,因為深怕聼到熟悉的名字,母親似乎察覺我的不安,便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母親一向淡定,喜怒哀樂不大形於色,此刻回想,住進新居頭些年,應是她與父親最快樂的時光,那段日子,兒女繞膝,子孫滿堂,鄰家新婚夫婦需要福壽雙全老人壓床時,總是第一個想到母親。母親為此頗為自豪,引為平生最得意的事。

向來被岳父岳母視為上賓的外子,年年高高興興地陪我返鄉探親。外子善飲,大弟不單嗜酒還做得一手好菜,我哥我姊與老父都能喝幾杯,老父喝高了還會唱幾句,年年團聚,我家都是杯觥交錯,賓主盡歡。

那些年,我們返鄉的行李多得嚇人,有回安檢,工作人員發現箱裡塞滿各種維生素,便用懷疑的眼光瞪著我。我不慌不忙地對他說,我夫家有十一個兄弟姊妹,娘家不遑多讓也有九個,這些全是帶給他們的禮物。可惜我未能拍下那工作人員驚恐的表情,否則真可報名參選個什麼比賽。

但我還是太天真了,我以為歡樂會持久,我以為從不抱怨的父母不會變老。所以當目睹九十一歲的老父在我眼前嚥氣,我以為我只是做夢。直到五年後,九十六的老母在我缺席時翩然而去,我才從夢裡驚醒。

夢醒時分,我已成無父無母的孤兒,我的世界開始崩塌,先是一磚一瓦,接著四面牆壁,我的兄弟,我的伴侶,好像約好似地在天上相聚暢飲,只留下廢墟中戰慄的我,與中風後再也無力和我鬥嘴的老姊。

這一回,我獨自踏上返鄉路,我的行囊裡僅有幾件衣衫、數本書和滿滿的追憶,它輕盈得可以背在肩上,卻沉重地讓我喘不過氣。我神情恍惚,搭錯了幾班車,按錯了幾次電梯,終於走進了家門,姊姊對我說:「妳流浪得夠久,該回來了,田園將蕪,胡不歸?」

我沒理她,那晚我睡在父母的床上,希望能夢見他們,親口訴說我對他們的思念,我的懊悔。我想問他們,我該何去何從?但我猜想,母親只會含蓄一笑,父親則會堅定地說:「妳自己拿主意吧!」

第二天,我又回了趟老家,空地上搭滿鷹架,不久將建起高樓。我繞至醒村,看到工人正在為眷村紀念館打著基地,心中五味雜陳。我越走越遠,直到眷村在身後消失。但我知道,它不會消失,終有一天,它的故事,父母的故事,我這代人的故事,都會被寫出來。

我想起嬌滴滴,只記得她那雙會出汗的手,卻怎麼也想不出她的名字,我想著姊姊那張企盼的臉,我憶起那天散會後,老同學讓我怦然心動的一句話:「回來吧!或許我們能一起為這片土地做點什麼……」

返家後我準備告訴姊姊,等哪天我行囊裡裝滿愛與諒解時,就像我最喜歡的電影結尾那樣:有一絲惆悵,有幾分淒美,卻不乏希望與期待,我就回來。(下)(寄自紐約)

中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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