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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園將蕪,胡不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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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江長芳
圖/江長芳

異域漂泊四十年,離鄉之路日遠,思鄉之夢益酣。

夢中的故鄉,是個人情濃郁、階級分明的眷村部落。每個村落都有獨特的名字,每個名字背後都暗藏著歷史滄桑。

我念小學時,班上有一個綽號「嬌滴滴」的獨生女,趁著父母外出之際,偷偷領我上她家玩。她住的眷村,門口站著警衛,周圍築上高牆,還有一條村民視為「護城河」的大水溝與兩座跨河小橋。我們不敢從正門走,便穿橋從側門潛入。

村裡綠樹成蔭,清幽肅靜,我不由得壓低聲音,嬌滴滴卻渾然不察,扯著嗓門拉我開始遊村。她告訴我村子右邊樓房裡住著哪些名人,左邊平房内又有哪個追她的小男生。村中備有洗衣房、理髮室和交誼廳,交誼廳開放給村民跳舞開趴。嬌滴滴說她就從那學會了第一支舞。

交誼廳後有棟漂亮洋房,嬌滴滴叫我猜猜誰住在裡面?從她得意的表情我知準是個大官,靈機一動便說出官校校長的名字,嬌滴滴用她超會出汗的小手拍拍我表示讚許。兩人手牽手,高高興興地繼續閒逛。

大門左側籃球場上有群小伙子正在練球,個個身材高大,精神飽滿,年年奪冠,打遍眷村無敵手。去歲我村第一次進入決賽,最終還是因為體力不濟,輸給這支身高比他們多十公分的隊伍。全村上下無不扼腕,我因此也掉了幾滴清淚。

嬌滴滴不知我的心事,揚聲說道:「這裡白天訓練一流球員,晚上放映露天電影,是大家最喜歡的遊樂場所。」見我沒反應,她又故作神祕補一句:「告訴妳哦,我們村子戒備可森嚴了,除了衛兵崗哨,還有門禁管制,晚上十一點半後誰也別想進出。」我甩開她的手,真想對她大吼:「這有什麼了不起的。」

我悶悶不樂地陪她走了一段路,好不容易走到她家門口,原以為能喘口氣,沒想到一進門我又傻眼了。她家的面積不僅是我家的兩倍,室內的裝潢設備更讓我驚嘆無語。多年後我才明白,她住的「醒村」,原是日據時代海軍航空隊的宿舍,二戰後岡山成為空軍訓練基地,「醒村」便順理成章被她飛行大員的父執輩接收。

相形之下,我七口之家蝸居的「康樂村」,名為中層幹部「安康樂業」的所在,實則小百姓苦中作樂之貧宅。斯時年幼,不懂官大屋大的道理,心裡忿忿不平,便與嬌滴滴漸漸疏遠,和同班的士官女結為盟友。某日下課後我陪士官女回家,想順便探探她的居處。誰知這傻妞到家後放下書包直嚷餓,也不理會我這客人,自己盛碗冷飯,灌滿開水,挖兩勺前夜剩下的紅燒冬瓜,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我倚在歪歪斜斜的桌旁,望著四壁剝落的牆皮,聽著稀里呼嚕的扒飯聲,心中的感喟如潮起潮落。十二歲的我,頭一回體會人生的差距與無奈,頓時激起滿腔濟弱扶窮的豪情鬥志。

當時我所理解的濟弱扶窮,說白了就是義氣。住過眷村的人都知曉,眷村即是另類江湖,身居江湖,焉能不懂江湖規矩,不講江湖道義?在我們眼裡,成績優異、自私自利的佼佼者,未必比得上仗義敢為的放牛生。為此,我那刁鑽灑脫的老姊,寧可把讀書的力氣用來背《水滸傳》裡一百零八個好漢的名字。我那謹小慎微的老哥,朋友有難,二話不說,存摺圖章一起豁出去。就連我,即便手無縛雞之力,路見不平,也會硬著頭皮奮力一搏。

大學畢業前最後一次班會,大夥正七嘴八舌討論畢業旅行的細節,忽有二人提高了聲量,其中之一是班上年紀最大的師範生,他向來筆鋒銳利,老成持重,那日不知何故亂了方寸。另一人則是出了名的女辣子,伶牙俐齒,無人能及。

一開始兩人你來我往無分軒輊,幾個回合過後,女方愈辯愈勇,男方漸漸不敵。我們剛瞧得入神,後者忽然臉色大變伸出拳頭。我那時恰巧站在兩人旁邊,眼看女同窗花容失色,狼狽後退,立刻衝過去擋在中間,對著男同窗大吼:「你憑什麼動手打人。」話音未落,冷不防被他摑了一掌。

我不甘示弱,拎起桌上的傘就朝他扔去,一擊未中,又拾起地下的掃帚圍著他轉。眾人皆嚇呆了,不知如何是好,也有罵的,也有躲的,直到人高馬大的班長,回過神跳上講台厲聲向他叫陣,這場幾可媲美《紅樓夢》第九回 「嗔頑童茗烟鬧學堂」的笑劇才匆匆落幕。事後傳說他被記過,畢業分發工作大受影響,棄筆改行後,與同學不再往來。我雖扳回了面子,夜深人靜時,心裡不免忐忑:這樣的仗義,值得驕傲嗎?

出國前兩年,某個周末無事,我走進附近新開的商店蹓躂,一眼看到他低頭趴在櫃檯上讀書。偌大的店裡,零零落落擺著幾樣電器用品,幾乎沒有什麼客人。我猶豫片刻,還是上前跟他打聲招呼。他紅著臉,吶吶說不出話來。

隔幾天我又光顧那家店,我見到店裡依舊冷清,他依然一臉的坐立不安,心一軟,便脫口而出:「過去的事就過了,大家都別再放在心上。」他定定望著我,眼裡閃過一絲悔意。那年我將三十,他也邁入不惑之境,遲來的和解,對我們不啻天降的救贖,往後我們便如老友般閒話家常。

他很早成家生子,妻子嬌小柔順,一家和樂融融,頗讓當時單身的我十分嚮往。之後我出國念書,與他亦斷了音訊。某次返台路過舊居,興沖沖去探望故人,才驚覺店去人空。我站在街口,聽到遠處教堂的鐘響,不覺憶起校園的鐘聲,心中忽有股不祥的預兆。

那口伴我度過風雨黃昏的「自由之鐘」,餘音繚繚繞繞,從校內傳至街市,提醒學子起居作息,為周邊居民報曉打更,兢兢業業服役八十多年後,卻在民國七十一年因破損失修被迫退役。消息傳來之時,猶在異域掙扎的我,彷彿一夜間也徹底吿別青春年華。當年的惆悵失落,原以為早不復記憶,沒想到隔著遙遠的時空,出其不意又重返心頭。

去年春花綻放的時節,為了迎接我這遲歸的遊子,恩師摯友雲集一堂。座中有人細數離世的師友同窗,他的名字果然哀列其中。沒有人清楚他是什麼時候走的,只知他後來潛心研究書法,頗有一番建樹。憶起半個多世紀前的學堂鬧劇,大夥仍舊笑罵不停,我趁機說出與他和解的這段緣由,眾人聽後默然不語。時間的輪軸,不僅淡化我們不忍言說的過往,也解開擾我半生的眷村情結。

我雖一路高舉眷村的情義牌坊,卻不得不承認,眷村子弟喜歡拉幫結派,容易與黑社會掛勾;眷村的門戶洞開,毫無私密可言;眷村的麻將喧騰,蓋過了朗朗書聲。我深信,我家大弟若非生性膽小,早成了幫派爪牙;我老姊若非沉迷麻將,應已出人頭地。

我平生收到第一封長達三頁的告白信,若不是我老姊當眾宣讀讓我難堪,我斷不會撕成碎片親手扼殺一段美麗的初戀。我很早便離家求學,就為擺脫這些不快的印記。我努力去掉鄉音,模仿都市腔調,以為如此便能超凡脫俗,睥睨鄰里。哪知,我北上結交的第一個室友,也是來自眷村,我們的個性不同,卻說著同樣的眷村土話,擁有同樣的眷村豪邁。

隨著生活圈子擴大,認識的眷村子弟愈多,這才意識到,不是所有的眷村都有階級之別,也不是每個眷村的人都在意世俗的標籤。他們中不乏有心之士,以眷村的記憶為養分,默默耕耘我未曾留意的眷村文化。

最早觸動我的眷村經典作品無疑是白先勇《臺北人》和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們》,但當時壓根沒有「眷村文學」的概念,直到讀了齊邦媛先生的〈眷村文學──鄉愁的繼承與捨棄〉,才恍然醒悟眷村文學原來無所不在,它就在我身邊、在我生根成長的地方,哪怕我對它又愛又恨。

從孫瑋芒的散文《回首故園──眷村生活素描》、朱天文《小畢的故事》、張啟疆的《消失的球》、蘇偉貞的《有緣千里》、張大春的《四喜憂國》、電影《老莫的第二春天》到電視劇《光陰的故事》,我處處看到似曾相識的身影、聽見自己已說不成調的鄉音,就像埋藏心底的故人舊事,想忘又無法忘,拾起卻太沉重。

我一心以為文字的力量更能讓我釋懷,沒料想戲劇的誘惑遠遠超出我的掌控,常使我身不由己拋開手中讀了一半的書,毫不羞愧地朝它奔去。(上)(寄自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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