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像吃霜淇淋

我想原始人的生活形態大概和一般動物差不多，肚子餓了就去覓食，飽了大可無所事事，沒有一定的規則。有時間的觀念應該是民智漸開，人要達到最有效的維生方法，比如開始耕種，這才有如日曆和二十四節氣等的制訂以助適時農事；和因某些個人不能完成的事，而需相約合作時，為了方便和準確，而共同建構出的一種觀念，並逐漸從立竿見影、日晷，以至鐘錶的發眀。

時間除按實用的原則來規範，心理方面的感受和反應也有不可忽略的意義。人們不是常說快樂的時光過得快如飛逝，而痛苦的時光則難熬而度日如年嗎？我覺得在回憶時，那感覺似又正好相反，痛苦的時光，像父母提到八年抗戰的艱苦歲月，不也那樣就熬過來了，事後反有點雲淡風輕似的。而那些苦難中的快樂時光，反是綿綿不絕的回味無窮。又如期待的是喜歡的人或事時，則時間好像慢如牛步，久等不來；預知將到的是不喜歡的人或事時，則好像才一眨眼就到了。

讀書和工作時，時間的使用多半是由社會既有的制度所規定，自己所能掌控的只是那零碎的小部分。對這零碎小部分，因覺得來不易，是非常珍惜的，但花在自己喜歡的事務上又是非常慷慨的，如把它保留使用在自己喜歡的旅遊，或閱讀閒書等，感覺是理所當然的。

退休後，有大把時間了，反而變得吝嗇起來。正如有錢人，反而更斤斤計較他的花錢一樣，譬如早年想睡懶覺，但因上學和工作而不得不起。退休後，大可毫無顧忌地睡個大懶覺，但又捨不得花這個時間，仍沒有如曾說過的「有一天要大睡到吃中飯才起」，至今仍是早上七點多就起來了。又如早年沒空，就想退休後把從前喜歡的經典之作，像《三國演義》、《紅樓夢》等，再從頭慢慢逍遙自在地看一遍，可是就狠不下心來那樣做，總覺得時間應花在眼前有關的時事或新知的刊物上。

李商隱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很多人都覺得它除了說美好時光易逝之外，主要是暗喻人的晚年，甚或朝代的末期，雖然光景一時看來尚好，但是很快就會消失的無奈感嘆。但他也說「天意憐幽草，人間愛晚晴」，指的是在經歷人生的風風雨雨後，老境彌甘的美好和感恩，沒有頹傷感，這就是從比較正面的觀點來看同樣的年歲。一念之差，感受迥異。

像我這樣「少無適俗韻，性本愛山丘」的人，在塵網中翻滾了幾十年，而終能如願在山丘安享晚睛，是有天意憐我這幽草，不然是不可能的，焉能不知珍惜感恩。正因對這晚睛的珍惜，它有時會令我感覺，像是我稱之為「吃霜淇淋的矛盾」——每次吃霜淇淋，會覺得時間像吃霜淇淋一樣，起先是大口地吃，從沒想到會吃完這回事；但到了我現在這年紀，就正如發現碗中霜淇淋已快見底，那味道則好像更甜美，更想多品賞一下，捨不得地慢慢吃，但那霜淇淋卻容不得我慢慢吃，它仍不停地溶化，又只得快快吃。

時間的流逝我們同樣無從操控，但它和吃霜淇淋不同的是，我們無法快快吃以保鮮，也無從預見那碗底全光的一刻，或許反倒不如放下心來，從容地充分品味這夕陽時刻的分分秒秒，忘了它的近黃昏，則這夕陽或許會覺得更加無限好，黃昏會更遲到來。 （寄自喬治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