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樹下

一開始引起我注意的，是樹下滿地的落葉。抬頭，才看到樟樹已紅了一半。紅綠相間的小樹，吸引著我，我忍不住在樹旁的磚椅上坐了下來，邊撫摸著身旁安靜的狗狗，邊訝異自己的漫不經心。

在院中種下這棵樟樹，是五年前的事了。當時媽媽病重，醫生說時日無多，我們決定大修庭院，轉移媽媽的注意力。女兒嫌一年的小樹成長太慢，我又覺得十年的成樹價格驚人，最後決定買了五年樹，修築花圃的人替我們把樹種下去時，還不及一人高。

年來歲去，媽媽的病竟奇蹟似地好了，花園又成了她大顯身手的地方。常常，我匆匆進門時，眼角餘光看到她正在院子裡修修剪剪，或指點著花匠做這忙那。有時候被媽媽拉著：「我們院子的玫瑰開了，你看到了嗎？」我嘴裡嗯嗯地應著，腦裡想的是工作上碰到的難關，心中急的是還沒處理的家務，很少停下腳步。院子總會在那裡，花草樹木又不會跑，總有時間細細觀賞的。總有時間的。

然而，生命是一門必修課，我一定不夠認真學習。

把記憶的鐘撥回兩年前那個早上，剛是一天的開始，我毫不珍惜地享受著晨光。鈴聲驟響，熱心的小學妹們急電來求救，有一隻十一歲的老狗，女主人需要住院治療，而狗狗因為年紀大了無人願意收養，尋求我們的幫忙。當天就需要處理，不能等。

我應承收養，和小女兒坐在樟樹下的磚椅，等待著。

第一眼看到狗狗的感覺是，她的步伐怎麼能這麼優美高雅，和以前我們養的調皮狗華生完全不同。主人帶著她走進院子，她看了我一眼後，無視女兒伸出去向她示好的手勢，跳上去在女兒的手臂上咬了一口。

我沒有問過女兒當時的感覺，有沒有因為狗狗的攻擊而改變主意不想收養了？

因為知道對方的情況，我們還是決定收養。主人留下狗後，還需要回去送太太住院緊急動手術，兩個女兒有默契地帶著狗狗到後院去熟悉環境，我在前院向她那依依不捨的主人揮手道別。後來聽女兒們轉述，主人車子開動的那一剎那，狗狗停了下來，側耳聽一陣，然後輕輕坐了下來。她大概知道，舊主人走了，這是她的新家了。

有經驗的朋友都告訴我們，老狼狗特別忠心，適應一個新家，要哀號哭鬧一到兩個月，我們還擔心年邁的媽媽不適應。說也奇怪，彷彿咬那一口是她認主人的印記，狗狗從當天下午開始，就追隨著小女兒，不吵不鬧，認下了她的新主人。女兒每走一步，她一定起身跟隨。

疫情的閉關，把我們拘在家中。樟樹下的環狀磗椅，常常留下媽媽、小女兒和狗狗的身影。老人、老狗和青春少女，一起在樹影的翻滾中流轉。

我告訴女兒：「我們家有老人和老狗，只要他們還活著，就是我們的成功。」說話的我多麼霸氣又幼稚，以為只要努力，樹影就會為我們留住所有不願失去的。

去年九月，媽媽走了。我和女兒彼此打氣，照顧接管了園中事務。我們仍然忙著，無暇多想，狗狗是否也會為媽媽的離去感到失落？我們僅顧著彼此走出傷痛，沒有注意到，狗狗老朽的速度之快，完全令人措手不及，一如我沒有注意到，樟樹已經紅了半邊天。

種了五年的樟樹，我居然到現在才注意到它有紅葉。我蹲下身去，撿起地上幾片落葉，翻轉著看，原來每片紅葉中間，都有一小塊形狀不同的綠紋，葉葉不同。像是哪位畫家努力精心繪製出來的作品，又似乎是清風細雨無意所雕刻的隨筆。

我站起身來，比一比，當年不及一人高的樟樹，如今已經快兩人高了，而那時為了樹齡大小和女兒討論的情況，卻似在昨日。

從頭回想起來，媽媽走後，狗狗少了一個伴侶，似乎沉靜了很多。小女兒與狗狗感情深，總是由她帶狗狗去散步，有幾次，女兒回來告訴我，狗狗突然半路走不動，需要女兒從後腿位置把她抬起來，才能恢復正常走路。忙碌的生活中，這些小事聽過也就過了，沒有往心中放。總以為萬事萬物僅在日出日落之間，明天還會更新。就像種下的小樟樹，總會慢慢長高長大，不需要費神的。

時間大神倏忽跑過，上次在樟樹下小坐喘息，是媽媽病末。今天，則是陪著最末期的狗狗。我充滿心疼與懊悔，為什麼非得到快失去的時候，我們才會坐下來細數心中的不捨？

狗狗睜開疲憊的眼睛，看著我站起來又坐下，她心中可明白，這已是我們最後的相處了？

女兒正在倫敦出差，一聽到狗狗身體狀況劇變，立刻訂了機票往回飛。空間拉不開女兒的關切，卻限制了她飛奔回來抱一抱愛狗的可能。他們還有機會臨別一見嗎？人生中，有那麼多被我們不小心忽略了的，卻有更多是即使我們萬般珍惜也握不住的。

樟樹輕輕地隨風搖擺，撒下的每一片紅葉，都是會讓我想要夾在日記裡的書籤。可惜過去五年時間，我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們的存在，竟不知道樟樹能有紅葉！一千多個日子靜靜地走過，樟樹慢慢長高了，而我身邊的一些，慢慢失去了。

終有一天，樟樹會長成參天古木，那時，他會記得今天空著的輪椅、即將被棄置的狗鍊、飛機上心焦的女兒、和滿地紅綠相間的落葉嗎？

我是想得太遠了。樟樹正在紅，葉子正在落，風不會停止吹拂，而歲和月，從來不曾停止奔跑。

不管我想不想。（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