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驚魂記

去年七月間出了車禍，到現在驚魂甫定。我幾次出車禍都和吃有關，更正確地說，都和對吃的幻想有關。十幾年前冬天出大車禍是從美國匹茲堡開車到芝加哥，快要到時就在想，等會到餐館要點些什麼？我最愛的豆腐牛肉飯呢？還是清淡一點叫碗鮮蝦餛飩就好？正想得高興，一分神沒注意前面地上的大片黑冰，車子就失控撞上收費站的水泥柱，車子全毀，好在人沒事。

事隔多年，很慚愧這次還是一樣。這次是從美國芝加哥開車回匹茲堡，快到了突然餓得發慌，心想下高速公路找個快餐店吧。出了高速公路，我一眼瞥見路左邊有家DQ快餐店，它的熱狗澆辣椒醬味道還不壞，趕快從右線換到左線。換線時後面還沒有別的車輛，才換了一半突然感覺車子後面好像被起重機抬起來，心想完了完了。雖然拚命轉動駕駛盤試圖擺脫，根本沒有辦法，被那車推到路邊終於停下來。

下車一看，不免暗道僥倖，原來從後面撞我的是部極為高大威武金光閃閃的全新大卡車。卡車司機是位同樣高大的黑人，他跳下車就破口大罵：「搞什麼鬼，你會不會開車？這下好了，我們都別想回家了。」

他東跑西跳到處拍照，我依樣葫蘆照了幾張，表示我不是好欺負的。警察不久來了，也說是我的錯。車子被吊車拖走，警察做了筆錄，我幾經折騰終於回到家。第二天早上趕快打電話到保險公司。我的保險公司就是有隻綠色變種蜥蜴做代言人的那家。當初選這家真的是因為喜歡這隻綠色蜥蜴的關係，從來不知它究竟能耐如何。養兵千日用在一朝，今天可要見真章了。

保險公司還算有效率，立刻就把我轉到理賠服務中心。一位女士很有禮貌地說：「我是安吉琳娜，不必擔心，一切由我們為你處理。」

我向她詳細報告車禍經過和人車的狀況後，忍不住問：「你是義大利後裔吧？」

「沒錯，」安吉琳娜驚奇說：「你怎麼知道？」

「不僅是義大利後裔，而且是那不勒斯人。」我說：「安吉琳娜這首那不勒斯情歌，誰沒聽過？」

安吉琳娜顯然很高興：「猜對了。但是你知道，其實我並不太喜歡這首歌，因為安吉琳娜只不過是個披薩店的女招待！」

可不要馬屁拍到馬腿上，那就弄巧成拙了。我連忙說：「安吉琳娜是個很美麗的名字，你爸爸給你取這個名字真棒！」

「是我爺爺取的名字。」安吉琳娜說：「張先生，謝謝你和我們聯繫。修車費用我們會全部負擔，你立刻可以送去修理。但是因為你是肇事一方，必須付五百元的罰款。至於對方要求賠償多少，我們會繼續追蹤這案子，有什麼發展會隨時向你報告。」

我就是怕對方獅子開大口。好在有理賠專員安吉琳娜處理，她的態度又很友善，應該可以放心了。想不到隔了幾小時，安吉琳娜打電話來說：「張先生，很抱歉，你的案子不再由我處理。」

「怎麼了？我做錯什麼？」

「不是你，是對方。卡車司機告訴我們，他受傷了。我們公司的規矩，如果對方有受傷，就換上一級的理賠專員處理。」

「天哪。卡車司機出事後還活蹦亂跳，他根本好好的，哪裡有受傷？」

「他說因為煞車時雙手緊握駕駛盤太過用力，所以傷到手。」安吉琳娜說：「張先生，很高興為你服務。另一位理賠專員很快就會和你聯繫。」

起先聽到這消息，我有點生氣這卡車司機亂講。轉念一想，其實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他及時煞車，我不會夷然無損活到現在。車子撞壞沒關係，人沒受傷最重要。他雙手用力緊握駕駛盤，所以傷到手，也該賠他醫療費用。這麼想，心裡也就坦然。

第二天，另一位理賠專員果然打電話給我。她叫作瑪麗。碰到這種平凡的名字比較傷腦筋，總不能說，我喜歡瑪麗的小羊兒。唯一想到比較不平凡的瑪麗就是蘇格蘭女王瑪麗。但是蘇格蘭女王瑪麗和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爭王位，最後被伊麗莎白砍了頭，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這樣的結局，所以不提為妙。好在瑪麗自己解決了我的困擾。

「張先生，雖然我打這個電話給你，我必須告訴你，很抱歉，你的案子不再由我處理。」

「怎麼了？我又做錯什麼？」

「不是你，是對方。對方的律師和我們聯繫上了。我們公司的規矩，如果對方找律師，就換更上一級的理賠專員處理。」

別看這隻綠色變種蜥蜴代言的保險公司還真有他的一套。就像法院分地方法院、高等法院、最高法院好幾層，官司可以一路打上去，保險公司的理賠專員也分好幾級哩。

「我明白了，你們公司真是了不得，紀律分明。是否還有更高一級的理賠專員？」

「這就到頂了。」瑪麗說：「張先生，我很高興為你服務。另一位理賠專員很快就會和你聯繫。」

最後一級的理賠專員比較大牌，隔了好一陣才和我聯繫。這中間我可也沒閒著。我的車需要進廠修理，可是一送進去就幾個星期沒消息，打電話去催也沒用。那頭負責接電話的女祕書每次都不一樣，想攀交情也找不到門路。

修理廠後來終於換了個比較穩定的女祕書，她叫愛彌麗。我告訴女祕書，我的女兒也叫作愛彌麗，因為我喜歡狄更斯的小說《塊肉餘生記》裡的這位奇女子，所以給女兒起這個名字。「妳知道嗎，愛彌麗另外有勤勞的含義，所以我的女兒是天生勞碌命。」

「真的是這樣啊，」愛彌麗在電話那頭感嘆說：「我也是天生勞碌命，家裡大小事情都是我做，原來是命中注定。」

她告訴我，修車萬事皆備，但是缺少一個零件，就是拉門下的滾軸。因為是德國車，在美國找不到零件，必須到德國原產工廠去調，但是無法很快運來。我這才意識到供應鏈的問題有多麼嚴重，連一個小小的零件都可以把你搞死。沒有滾軸就不能修理，難道沒有別的辦法？

愛彌麗倒很幫忙，問了修理廠的主任回來報告：「他們可以把你被撞的舊車上面的滾軸暫時裝上去，但是你千萬不要使用拉門，等到零件到了再把車子開回來修理。張先生，你要不要把車先拿走？」

這個陽謀，我當然不會上當。好吧，沒有車就沒有車，我一樣可以生活！好在我家不遠有個公車站，有75路車可以直達匹茲堡大學，雖然單程需要將近一個小時，可是至少不用轉車。去學校教書不成問題，其他的事情都好解決。

一耽擱就是好幾個月，這中間我成為沒車的步行族，逐漸熟悉另外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城市。沒車的步行族包括窮人、老人、黑人、殘障人士，大家互相幫忙照顧，相濡以沫，其實是個溫馨的世界。公車的司機慢慢也都熟了。開始搭公車的時候，只要稍微遲一點公車就一溜煙開走，怎麼追也追不上。後來熟了，公車會等我，甚至有一次倒退回來載我，令我好感動。

就在我決定安心當步行族時，愛彌麗突然打電話來：「張先生，你的車修好了。」

哈里路亞！整整修了四個月。我到修車廠拿了車，卻發現自己竟不敢開上高速公路。只要看到大卡車呼嘯而過，就嚇得全身發抖。只好打開GPS，另找鄉間小路慢慢開回家。

車子修好了，只剩下賠償對方的問題。保險公司的最高理賠專員終於來電話。到底是最高理賠專員，這人鐵面無私像包青天，根本不跟我寒暄，說：「張先生，依照你交的保險費，對方修車費用的上限應是兩萬五千元。可是對方說已經超過了。」

「不可能，是他撞我不是我撞他，他那麼大的卡車根本沒有任何損壞。」

最高理賠專員說：「對方說他們的卡車裡裝的貨物都毀了。這也算的。」

「什麼貨物？」

「幾千瓶牛奶。」

我只有仰天長嘆。我是寫小說的，編故事編了一輩子自以為得意，想不到這次竟然輸給人家了。

現在賠償這一部分還沒了結，保險公司的最高理賠專員還在替我爭取，付給對方兩萬五千美金結案。我希望他們會接受，不然就為這一車牛奶上法庭嗎？正是：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車牛奶滿地流！

（寄自伊利諾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