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陳達遵：翻譯是一種寫作

（前言）

翻譯講究「信達雅」，也被視為再創作，譯者的譯筆和譯本，更受到讀者和文學界重視，許多文學獎項也多單獨設立翻譯獎，其地位與重要性可見一斑。

世界周刊為讀者專訪一生投入翻譯工作、高齡90歲的陳達遵教授講述翻譯之道。陳達遵與近代文學大師梁實秋具有師生情誼，陳達遵並譯有梁實秋名作「雅舍小品」選集傳世，將此中文經典散文以優美的英文譯筆傳播於英語世界。陳達遵並以積數十年在聯合國工作的經驗，撰寫「集思廣益錄」(Notes for Collective Insight，聯合國文件翻譯教程)，總結中英語翻譯實踐心得，用於培訓與教學，已成為翻譯的基本教材。

陳達遵孜孜不倦，近年更專注在將中國古文翻譯成英文，其難度和挑戰更高。我們聽陳達遵教授娓娓道來，一窺門道；並附上陳達遵翻譯古文「西門豹治鄴」中英文對照，以饗讀者。

----------------------------

「其實翻譯本來不是我最初選擇的路」，被譽為「現代翻譯大師」的陳達遵(Ta‑tsun Chen)回想投入近半世紀的翻譯工作時，意外透露自己從沒想到會走入翻譯這一行。「學生時期我鍾情於英美文學，直到後來在美國成家，考慮家庭生計，才去報考聯合國翻譯員，」而這條翻譯之路不知不覺一走走了42年。高齡90的陳達遵說，晚年長壽當作上天眷顧，他每天都積極、愉快的對付生活和工作，而「古文的英譯」就是他積極生活的方式之一。

師從梁實秋 譯雅舍小品

定居在伊利諾州香檳市的陳達遵，將台灣師範大學恩師梁實秋的經典著作「雅舍小品」翻成英文選集，師傳徒承備受推崇，「雅舍小品」一如其名：雅逸雋永，親切率真。梁實秋的散文，恰如作者閒坐雅舍，笑談家中草木，點染社會百態，省思人生哲理。

陳達遵作為梁實秋的學生，其譯文忠於原作語調與內容，讓英文讀者能感受「雅舍」中的日常趣味與文化韻味，向來膾炙人口。

例如梁實秋在「雅舍」中的原文：「『雅舍』的蚊風之盛，是我前所未見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當黃昏時分，滿屋裡磕頭碰腦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

陳達遵於2005年出版的英文翻譯，將上文譯為：

“My cottage is infested with an incredibly large population of mosquitoes that far exceeds anything I have seen before. Here, the common saying that ‘a swarm of mosquitoes hums like thunder’ is literally true. Every day, from dusk to dawn, the rooms are so full of mosquitoes that I keep bumping up against them. These creatures are black and unusually large and seem to have frames of steel.”

文中的「聚蚊成雷」、「骨骼像鋼鐵」等誇張描寫，陳以生動英語表達出來，保留梁氏詼諧與苦笑感，十分幽默傳神。

走上翻譯路 美麗的意外

至今仍在翻譯路上孜矻前行的陳達遵，回憶當年意外投入翻譯的起源時說，當年在台灣師範大學四年級有一門課，稱為「英文習作」，每周一堂課100分鐘，輪流學習英文寫作與中文英譯。在研究所期間，則有一門英文翻譯的課，聘請美聯社一位記者教授中文社論和新聞的英譯方法，「但是，翻譯本來不是我最初選擇的路。」

陳達遵在求學和最初就業期間，原本專注於英美文學，尤其是中古英國文學和英國早期戲劇。後來在美國成家，必須考慮到家庭生計。1969年，恰逢聯合國招考譯員，「我通曉英法兩種語文，又因為在台灣曾經出版過長篇翻譯作品，所以順利通過考試，走上翻譯之路。」

陳達遵翻譯的「雅舍小品」選集，是他最受矚目的作品之一，翻譯這本經典著作的因緣，要從他大學時期愛上老師梁實秋的作品，尤其是「雅舍小品」說起。「這本作品前後出版四集。第一集早經時昭瀛先生譯成英文出版。我總是想，應該有人把其餘三集也翻譯出來。」

後來陳達遵進入了聯合國工作，期間忙忙碌碌，抽不出時間來嘗試這項艱巨的任務。直至他從聯合國退休之後，才敢開始專心動筆嘗試。

除了膾炙人口的「雅舍小品」譯本外，陳達遵也致力於將中國的古文翻譯成英文，讓英文讀者也可領略中文的古文之美，而其難度又更高。

古文多艱深 詞達義最難

眾多讀者都對陳達遵融合中英文字精妙的嘆為觀止，畢竟要完成古文譯成英文，無法單靠嫻熟其中一種文字達成，譯者不僅要對中文古文了解通透，還要融會貫通後，以最合適的英文語彙寫出其中的意涵，簡單而言首要要做到的就是「詞達義」。

沉浸翻譯世界數十年的陳達遵表示，做到「詞達義」目標的這個問題十分複雜，並非寥寥數語可以解答。「我也剛剛開始嘗試，不敢冒稱專家。不過，我在翻譯古文的過程中，確實遇到過各種困難。」陳達遵說。

他舉例稱，中國有、西方國家卻沒有的官銜太師、太尉，稱謂老丈、世伯，謙稱鄙人、老朽等等多不勝數。其次中國古代歷史，例如先秦春秋戰國的歷史，錯綜複雜，要想譯成英文，談何容易，就算加添很長很細的註腳，也不能確保外國讀者能夠瞭解。他還提到，古文裡用的一些古字古詞，大型詞典裡都查不到，不但難讀，至今其中意涵仍舊存疑，更別說要譯成英文。

寫翻譯教程 業界教科書

「其餘的難處，不勝枚舉。每逢這樣的困難，只能竭盡腦筋，以英文裡近似的用語勉強代替，」陳達遵稱，外國讀者如想徹底理解，只有請他們自己努力研習中國古代的歷史和文字。

在聯合國任職期間，陳達遵出版了「聯合國文件翻譯教程」一書，這本翻譯界教科書天花板，是許許多多後輩們的必備工具，不少人以為這本書包含了「翻譯秘訣」、「翻譯關鍵」。陳達遵說，「聯合國文件翻譯教程」一書，其主要內容原是聯合國秘書處翻譯司中文處內參文件，名稱是「集思廣益錄」，主要收錄處內日常翻譯工作中出現的一些錯誤或不當譯文給大家參考，以後避免再犯。

後來這份「集思廣益錄」被北京翻譯大學的教授發現，並徵得聯合國秘書處的同意編輯出版成書，陳達遵謙虛的說，「書中所舉的例子都是日常流水作業的問題，無所謂重點或關鍵。」

雙關語英譯 翻譯大挑戰

陳達遵也曾經歷過翻譯挑戰，陳達遵說，「我在翻譯『雅舎小品選集』時，遇到最困難的問題是原文裡雙關語的英譯。這一點，我於2011年10月在梁實秋先生的紀念會上就曾經提到。」他也分享自己在翻譯古文期間所遇到的最大困難，那就是王褒的「僮約」，全文都是古詞古字，這些文字連「辭源」、「辭海」和現代大型詞典都查不到。當時憑著自己理解譯出的文章，陳達遵說：「如有誤解錯譯，仍請讀者見諒。」

對於有志投入翻譯行業的年輕一輩的建議，陳達遵說，「翻譯是一種寫作。傑出的翻譯家一定也是優秀的作家」。但是反過來，優秀的作家卻不一定是傑出的翻譯家，他提到魯迅就是一例。陳以自己走過的經歷建議，要投入翻譯工作，必須兩種文字應當並重。「對原文來說，不但必須瞭解基本的意義，還應該衡量原文的語氣、用詞、含義等。對譯文來說，必須確保能充分體現原文的上述特點，才算是盡了責任。」

他說，有志於翻譯工作的青年應當不斷加深兩種、甚至多種語文的造詣。此外，由於社會和科技都在不斷變化和進步，各國的語言文字也隨之不斷改變。從事翻譯的人必須廣泛閱讀吸收各個領域的新知識，才能跟上時代的進步。

當記者詢及時下人工智慧AI盛行，翻譯功能也日趨強大，未來是否對翻譯工作帶來一定程度的影響？陳達遵回應表示，人工智能是比較晚近出現的一種學問，「在我工作退休之後才出現，所以我沒有親身接觸到這種技能，不便妄自加以判斷。」

語氣與意味 AI難表達

「從前只知道有人使用機器從事翻譯工作，不過那只是譯成初稿，然後還需要資深的譯員加以審閱，保證正確無誤」，陳達遵也重申「翻譯是一種寫作」，因此不僅應當精通兩種文字，還必須能夠深入體會原文的文體、語氣、意味等，並且盡力在譯文中呈現出來。

所以說，好的譯員一定也是優秀的作家，「目前人工智能的發展神速，應用極廣，遍及天文地理，將來或許能夠代替人腦從事翻譯工作」，不過，陳達遵相信「在此以前，仍然需要我們的人腦來承擔這和任務。」

從職場退休多年的陳達遵說，以前年紀較輕時，工作之餘總喜歡拿起書來，閱讀在校期間應讀而未讀的英國文學作品，而現在年紀大了，只能偶爾翻書，閒來多半看電視消磨時間，謙稱「真是慚愧」。

半輩子浸淫在中英文翻譯世界的陳達遵說，人生苦短，迅速消逝，長壽者應把晚年當作上天眷顧、特別優待，「每天都應當以積極、愉快的態度對付生活和工作，古文的英譯是我積極生活的方法之一。」

「集思廣益錄」一書 陳達遵職涯心血結晶

教育背景：

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學士、碩士；美國紐約大學英語博士班研究生。

職業經歷：

聯合國(聯合國中文處)資深翻譯／審校與培訓專員，他自1969年起任職聯合國中文處，直到1995年退休，長達26年經歷。在職期間擔任過資深審稿員與培訓專員，負責中文筆譯人員的在職與新人訓練，主導中文處翻譯質量與培訓制度建設。

他並撰寫聯合國內部指導資料「集思廣益錄」(Notes for Collective Insight)，總結中英語翻譯實踐心得，用於培訓與教學 。

翻譯與出版：

將史懷哲(Albert Schweitzer)自傳「Out of My Life and Thought」翻譯成中文出版。

翻譯梁實秋「雅舍小品選集」(From A Cottager's Sketchbook Vols. 1 & 2)，兩卷中英對照本分別於2005、2006年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每一卷收錄「雅舍小品」中精選小品，但並非涵蓋整個系列(原作品包含雅舍小品、續集、三集、四集等四部分)。

與李長栓合著出版「聯合國文件翻譯教程」，該書成為中文處內部與聯合國翻譯培訓考試的重要教材之一。

雅舍小品 梁實秋代表作

名治華，字實秋，生於北京，是學者、教育家，更是知名的散文家、翻譯家、評論家。曾任北大外文系主任、師大英語系主任、文學院院長等職。梁教授一生著作等身，被許為當代最重要的文學家，也是中國人文風格最為典型的大師，有「文壇的至聖先師」、「中國新文學的瑰寶」、「國之寶」的美譽。著有《雅舍小品》、《雅舍雜文》、《浪漫的與古典的》、《槐園夢憶》、《梁實秋論文學》、《英國文學史》等30餘種；並譯有《莎士比亞戲劇全集》、《塵世情緣—吉爾菲先生的情史》、《咆哮山莊》等。

《雅舍小品》是梁實秋先生最具代表性的散文作品。梁實秋先入清華大學，後赴美留學的經歷，使其具有學貫中西的背景。他的文風上承唐宋，下擷晚明，旁取英國小品文的從容灑脫，使《雅舍小品》篇篇讀來，描繪生動、幽默風趣，不僅可見其廣博見識與文筆功力，由其莊諧並作的風格，讀者更能見其真情、創意與豁達。因此《雅舍小品》才能如此膾炙人口，暢銷數十載，歷久不衰。2017年獲得中華民國國家文官學院推薦年度經典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