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塵封80年中文打字機 林語堂的「明快」重現紐約

時間：近80年前、1946年的夏天

地點：紐約雷明頓打字機公司

人物：林語堂和女兒林太乙，展示他發明的中文打字機「明快」

為何要你看這篇：你應該知道第一部按鍵式中文打字機「明快」的故事。

然而，這項發明並未能夠量產，打字機原型在1960年代失落，塵封近80年後，2025年，在美國紐約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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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發明的角度來看，「明快」打字機是成功的；以商業化的角度來看，「明快」沒有量產，是失敗的；以投資來說，林語堂因研發「明快」而搞得幾乎破產，也算是失敗；但在78年後的今天來看中文打字機的歷史，林語堂和他的「明快」，則是無價之寶。

英文26個字母，QWER…排列在英文打字機(Typewriter)上，100年前的歐美作家兩手齊飛，「敲出」一本本的名著。

英文打字機的故事，從200多年前說起；1801年至1808年間，兩名義大利人分別為了失明的家人和朋友，發明了世界上第一台機械打字機，然而這項創新並未立即獲大眾認可。接著，1829年，密西根州的威廉·伯特(William Burt)製造出一台名為「排字機」的打字機，但也未量產。

因為鍵盤只是將26個字母按順序排列，這樣的排列方式操作起來效率不高，並不適合日常辦公使用。因此，早期打字機未能得到廣泛推廣。這狀況直到1868年才有所改變；在威斯康辛的密爾瓦基，發明家克里斯托夫·肖爾斯(Christopher Sholes)和卡洛斯·格利登(Carlos Glidden)把打字機做了重大改良。他們根據實際需求，重新排列鍵盤位置，大幅提升打字速度與效率。他們設計的打字機也成為現代打字機最早的原型，取得了專利，專利號為79265；他們的設計理念一直沿用至今，對後來鍵盤布局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這部名為肖爾斯-格利登打字機(Sholes-Glidden)裝飾華麗，精美絕倫。它裝飾著精美的花卉圖案，放置在縫紉機上。

根據賓州歷史協會記錄(因肖爾斯是賓州人)，1874年，作家馬克吐溫經過波士頓一家商店的櫥窗，看到一個名為「打字機」的奇特新發明，以及一則廣告，聲稱使用這台機器每分鐘可以打出57個字。他立刻走進店裡，向銷售員驗證，他看著專門為了展示而雇來的的年輕女子以同樣的速度一張接一張地打字。馬克吐溫隨後花了125美元買下了這台機器——當時一支筆的價格僅為1美分——從此，他與打字機展開不少愛恨情仇。

據稱，馬克·吐溫是第一個用打字機寫小說的人。有些學者說他打出了《湯姆歷險記》，有些人堅稱是《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

「我相信它打字的速度比我寫字的速度還快。你可以靠在椅子上用它打字。它能把一堆亂七八糟的字堆在一頁紙上。它不會弄亂東西，也不會弄得墨跡斑斑。當然，它省紙。」馬克吐溫如此說道。但他也因某些因素，多次表示「我已經完全停止使用打字機了」，不想讓人家知道他是否用打機寫小說。

肖爾斯發明的打字機量產，是交給雷明頓公司(Remington)生產，約5000台。雷明頓公司即是林語堂展示「明快」的這家公司。雷明頓公司生產的不同年代的打字機，你可在ebay上尋寶購買。

美傳教士 最早發明中文打字機

我們把鏡頭轉到中文打字機。

英文單字是字母組成，中文呢？漢字是符號文字、而非字母組成，這些符號多數即為部首。按照《康熙字典》所用的標準， 傳統中文有214個部首，由這些部首組成的漢字有多少？沒有人能精確的說出來。一般人常用的約3000到5000字、《康熙字典》則收錄了4萬7035字。

英文打字機已問世，中文世界的學者和發明家也不想落後；但怎麼用少數的「鍵」打出漢字呢？

紀錄顯示，早在1899年，「科學美國人」雜誌報導了由北京一家書院院長、美國傳教士謝衛樓(Devello Z. Sheffield)所發明的中文打字機，這是中文打字機最早的紀錄。

謝衛樓是紐約人，內戰時期在波多馬克軍團服役；澎湃新聞網一篇文章提到謝衛樓，描述他在天津買了一部英文打字機「敲」寫家書等，他思考著「在西方的字母語言打字時，用一個不超過80個鍵的鍵盤，可以滿足大寫、小寫、數字等各種書寫需求，更精良的切換鍵盤打字機，僅30個按鍵便可運轉如飛。」他反思，中文打字機有可能嗎。

最終他發明的裝置，是一個巨大的圓盤，裝載了排成24圈的4000個漢字。他希望能在美國量產後運回中國，但他的願望落空。

時間來到1912年，一名留美的上海工程師周厚坤，發明了索引式打字機，先在索字盤搜尋要輸入的字，然後再通過字模輸入，索引字盤上的漢字根據部首和筆劃排列。同樣的命運，仍未能量產。數年後，商務印書館的舒震東、山東留美學生祁暄，均踏著前人的發明，改良了索引式打字機。打字，均只是把字模印在紙上。

林語堂 自創索引法

場景切換到美國紐約。

被形容為「一位住在曼哈頓特立獨行的中國語言學家」、「喜歡搞各種小發明」的林語堂，看著歐美已擺脫了羽毛筆、蘸水筆，他開始擔心，如果無法將毛筆字寫的內容轉化為易於複製的文本，中國會在技術上落後。

1917年，林語堂23歲，年輕的他在《新青年》雜誌發表一篇名為「漢字索引制說明」的文章。他將漢字解構為筆畫，從中確立五種筆畫類型：橫、豎、撇、點和鉤。他根據五種筆劃，再創造出19種「首筆劃」。林語堂的索引法，曾被胡適認為「是一扇可打開其他門的大門」。

林語堂知道舒震東、祁暄的設計，但他要的是與過去截然不同、全新的、較接近於西式的中文打字機。他跳過中文打字機面臨的挑戰，也不是和前人一樣，把像銀河般浩瀚的漢字塞進一台機器裡。

林語堂找到巧妙的解方，他設計的這部中文打字機(Chinese Typewriter)有個名字叫「明快」(MingKwai Chinese Typewriter)。「明快」的大小與那年代辦公的打字機大小相似。長36公分×寬46公分×高23公分，有72個鍵盤，字模放在六層滾筒上，鍵盤上方裝有一個「魔術眼」(Magic Eye)。

使用方法類似於今天的字形輸入法，先根據上下形鍵入兩個字根(即部首)，按下任何兩個部首按鍵，即可帶動打字機內的齒輪；這時位於打字機中央的「魔術眼」視窗，最多會出現有編號的八個候選字，打字員再從最下方那排的數字鍵，從1到8的八個數字中，按下代表正確文字的數字，即可敲出你想要的字。一共打三碼搞定。

「明快」打字機是取上下型檢索，上型取每個字的左上筆畫，下型取其右下的筆畫，比如：

話、諾、詔、諮、詬、詰、言、語，以上八字的左上首碼皆為「言」字，右下尾碼皆為「口」字。打了「言」與「口」之後，在「魔術眼」就會出現這八字，再依其號碼，敲下數字鍵，你要的字就會出現在紙上了。

再舉一例，信、倍、侶、俗、售、估、佔、佑，以上這八字，上型首碼都是「人」，下型尾碼都是「口」，打了「人」和「口」兩個鍵後，再從八個候選字，敲下數字鍵，挑選你要的字。

72個按鍵 藏無窮宇宙

「明快」是當時最快的中文打字機，熟練的打字員每分鐘平均可以打出50個漢字左右，即使是未經訓練，也能達到20個漢字的速度。明快打字機的「上下形檢字法」，日後也被用在《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中。檢字是什麼？分析文字構成的元素，例如筆順、形態，並以一套規則去歸類，建立查找文字的索引，稱為檢字。

臉書「字字研究所」用戶曾貼出一篇文章，談林語堂的打字機夢。文章中指出林語堂發明的，即是將文字分割的檢字法。他把字分上下兩部分，但將筆劃精心歸出更多類別，分類更細緻，檢字更準確。規則只有一條，就是先取左上、後取右下的筆劃，對應36個上碼（例如丅、⺮、扌）及28個下碼（例如㐅、阝、心）。他以這種「上下檢字法」為基礎，設計出首部有按鍵、可打直行的中文打字機。

這部打字機的72個按鍵，一按，內裡藏著的宇宙便啟動起來：六個滾筒隨即運轉，每個滾軸又附有六個小滾筒，每個小滾筒又是一個八面體，每面皆嵌著28粒鉛字。根據上下碼的複合轉動，系統會篩選出候選字，只要透過機身的「魔術眼」就能看見，最後按鍵盤最低的1至8對應數字，鉛字便會印在紙上。

1946年，林語堂以「人人可用、不學而能之唯一華文打字機」宣傳他的發明，讓世界首次見識到設鍵盤的華文打字機，起名「明快」——明易快捷，只按三鍵，書字七千。美國報章將之形容為「戰勝中文符號的新打字機」。

趙元任 讚了不起發明

據維基百科記錄，「漢語言學」之父趙元任曾寫信給林語堂，他說：「語堂兄，日前在府上得用你的打字機打字，我非常興奮。只要打兩鍵便看見同類上下形的八個字在窗格出現，再選打所要打的字，這是個了不起的發明。還有個好處是這鍵盤不用學便可打。我認為這就是我們所需要的打字機了。」

林語堂當時委託卡爾·E·克魯姆公司(Carl E. Krum)公司客製化製作了一台原形機。1947年5月22日首次製造完成。卡爾·E·克魯姆公司是一家小型工程設計諮詢公司，在紐約設有辦事處。

林語堂的女兒林太乙說，展示那天，機器故障，是一場失敗的展示。

在研發過程中，林語堂背負了巨額債務，又無法將這台打字機商業化。1946年4月17日申請美國專利，直到1952年10月核准。在這期間，1948年，默根塔勒萊諾排字機公司(Mergenthaler Linotype Company)從林語堂手中買下了這台打字機的版權。原型機也被該公司收購。公司付錢給林語堂，解他燃眉之急。

量產了嗎？沒有。而且原型機還找不到了，失蹤了，一說被該公司員工扔了。

林語堂的「魔術眼」讓我們看見了另一種可能性，打破了時人認為中文打字機不可能有鍵盤的想法。更重要是，他成為了先行者，在電腦及輸入法問世之前，便確立拆碼、輸入、選字這一套邏輯程序。今天在電子產品上常用的輸入法，尤其是大易輸入法，多少都依照這套順序而行。

林語堂對於自己所花的心血，曾在自傳中如是說：「因為沒人做，所以我來做。我不好落人窠臼，如已有人做了，我便萬不肯做。以前研究漢字索引，編英文教科書，近來研究打字機，也都是看別人不做，或做不好，故自出機杼興趣勃然去做而已。此外還有什麽理由？」

林語堂曾說，「人生必有癡，而後有成」；2025年，「明快」重返世界；印證了他的痴，也印證了他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