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往/越南老師變美國校工 天涯淪落人
「我來為大家介紹,這是我們學校新來的清潔工Daniel。」開教職員會議時,校長指著站在會議廳角落的一個瘦小男子,我一看,那不是我以前在越南的舊同事阮先生嗎?多年不見,他的頭髮已經灰白,外表顯得無比憔悴滄桑,讓我意料不到的是,怎麼一個教生物學的老師竟成了校工?
來美遇同鄉 茫然未回話
中午吃飯時,我匆匆地到維修部門,想向維修總監打聽Daniel的事。他告訴我,校工Michael因個人理由離職,Daniel是來填補他的空缺。回教室途中,我去上廁所,出來時意外碰到Daniel;他正推著清潔車想進來洗廁所,我低聲問:「請問你是阮老師嗎?」他想不到有人用越語和他講話,錯愕茫然地望著我沒回答。我接著問:「你不認得我啦?」
認識阮先生是幾十年前在越南的事,當時他剛從勞改營釋放回來,到學校教書。因是勞改犯,他被共青團嚴密監視。其實我也沒比他好過,南越淪陷初期,校委會是一班見風轉舵的投機分子,極力排擠有聲望的留任教師,我就曾一度被下降到幼兒園教書,他們羞辱我,是想逼我離職,對其他留任者產生寒蟬效應。他們胡作非為,驚動了教育廳,終於派人來調查,我才得以恢復職務。
當年學校組織完全依北越為準繩,學校分為兩大系:自然科學系包括數學、物理、化學、生物、體育、工藝等,社會科學系包括文學、歷史、地理、外語、美術音樂等。新制度的勞動課和政治課也分別被納入自然科學系和社會科學系。
阮先生是勞改犯,所以喪失公民權。他的特殊身分逼使他除上課外,還得包攬很多額外的工作。學校各部門,更趁機把他當牛馬奴隸般使喚。新政權給予勞改犯兩個選擇,在釋放滿一年後,可向居住地政權或工作單位,提交恢復公民權申請。阮先生選擇後者。教育局把審查的重擔直接交給基層,即是在學校的系裡進行,再由學校呈交教育局批示,最後由郡長核准。
阮先生非常擔心,開審查會前一天,來校務處找我,緊張低聲問我他是否能順利過關?向我訴說他的遭遇時更是哽咽落淚。我才知道他的妻子在他勞改期間改嫁,兒子則由他母親照顧。新政權把阮先生歸類為藏在教育系統裡的情報員。
工作屢碰壁 心繫故鄉兒
我安慰阮先生:「請放心,你在學校的表現,有目共睹,我相信同事們會給你好評,我一定在呈交學校的報告建議書上盡量替你美言。」不久後中越戰爭爆發,排華風潮洶湧,身為華裔,我膽戰心驚,不知什麼時候會像其他的華裔教師一樣,突然間在半夜消失。我深諳樹大招風的道理,這時候我的單車湊巧被人偷了,就以失去交通工具為藉口,辭去自然科學系系主任和進修班的教職,遠離權勢以避風頭。
阮先生是2008年美國政府人道行動(Humanitarian Operation)接收來美國的最後一批舊政權軍政人員。他入籍後改名Daniel,由於年紀大又英語不佳,到處碰壁。他做過餐館、成衣廠、超市、汽車旅館,不是被同事排擠,就是被老闆嫌棄遲鈍,沒有一處能工作超過半年。去年職業介紹所見到他曾在學校工作過,推薦給學區當校工,就這樣來到我的學校。
我和阮先生偶爾在校園碰面,我仍習慣用越語稱他阮老師。他似乎不太願意和我交談。漸漸地,也許他感受到我的誠意,有時中午小休時也來到我的教室一起吃午餐。我問他為何吃的都是學生飯廳裡的東西?他告訴我,在勞改營時,除批鬥的精神折磨外,天天都是餓著肚子在叢林沼澤勞動,能幸運碰到老鼠、蛇、蜥蜴、蚯蚓等,那是補充體力的天賜美味。現在打掃校園,見到有些學生領了午餐,卻原封不動到處亂丟,他不忍暴殄天物,就回收放在冰箱留到第二天自己吃。
阮先生來美國那年,孩子已成年不能同行。孩子小時,他在勞改營,沒有機會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一直覺得虧欠孩子。他非常節儉,每月把錢全匯給孩子。我見他愈來愈瘦,臉色蒼白,問他:「你沒事吧?」他苦笑:「看醫生了,沒事。」然後就顧左右而言他。
癌逝留字條 謝保住尊嚴
一個月前,一天放學後,阮先生突然穿得特別整齊,來到我的教室問我:「我想和我的孩子面對面視頻通話,想借你的教室一下。」「Facetime嗎?可以,你請便。」他四處張望,然後對我說:「我想站在你的黑板面前和孩子講話。」
他高分貝對著手機講話,我沒刻意聽他父子倆的對話,但似乎聽到他說他在學校工作,還說這是他的教室。
整個星期沒有見到阮先生,接到學區的訃聞電郵,才知道他是癌症末期走了。維修總監來找我,遞給我一張字條:「我去醫院看Daniel時,他寫了這便條給你,我現在才記起。」我一看,歪歪斜斜幾行筆跡乏力的越文。
「黃主任:
不管是出於習慣或同情,你一直稱呼我為阮老師,雖聽來有些諷刺可笑,我還是要感謝你。在越南,我因勞改而失去了尊嚴自由、社會地位,甚至妻子。到了美國,自負和落伍又使我難以適應競爭激烈的現實,我更因自卑,一直不敢坦白告訴孩子我的處境。謝謝你借給我教室,讓我在孩子面前,留下一個尊嚴的形象,了卻我這最後虛幻的心願。
阮文民」
讀著阮先生的留言,我不勝唏噓。同是天涯淪落人,同病相憐,我理解他自欺欺人的苦衷。當年我以難民身分赤手空拳來到美國,幾個月後雖通過了教師執照考試,卻因美國和越南斷絕邦交,不能把西貢大學的學分轉過來,申請執照的文件因而半途擱置在學區沒有下文。不如意的工作令我沮喪、失望、消沉、自卑,但我不甘心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活下去。
還好我比阮先生早來美國20年,年輕就是本錢。我硬著頭皮重回大學修課,半工半讀從零開始。同班同學中,有幾個還是我在越南時教過的學生,雖然難為情,為著重新取得學位,我顧不得面子和自尊。想起當年我的同事們,因政局離開越南葬身魚腹的不知凡幾,而能夠和我一樣、繼續站在教育崗位上的更是屈指可算,比起他們,我算是三生有幸啊。
1975年4月30日越戰結束,至今剛好半個世紀,它背後遺留下不知多少哀傷的故事,歷史舞台早已遺忘了那些無辜的小角色,平凡的阮先生只不過是其中之一。假如沒有越戰,他的一生是否會過得如此淒涼落魄、毫無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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