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讀／彩虹隱現 母子愛的對談

《彩虹隱現》（Rainbow comes and goes，另譯《曾經絢爛的彩虹》) 是91歲的母親和48歲的兒子關於生活、愛和失喪的對話，是這對母子留給彼此和世界的一份家書。它的有聲書，由這對母子親自錄製。一個經歷豐富、飽含智慧的老婦人，和一個成熟、穩健的中年男子敞開心扉，細數往事。另有一部HBO的紀錄片「無話不談」，留下了這對母子的影像、許多歷史的照片和本書的背景資料。

母親格洛麗亞•范德比爾特（Gloria Vanderbilt，1924年2月20日—2019年6月17日）是美國藝術家、作家、演員、時裝設計師、社交名媛，是范德比爾特家族創始人、億萬富翁康內留斯•范德比爾特（Cornelius Vanderbilt，1794年5月27日—1877年1月4日）的玄孫女。康內留斯•范德比爾特在19世紀，通過航運和鐵路建立了巨大財富，成為歷史上最富有的美國人之一。他曾捐資100萬美元創辦了以他名字命名的范德比爾特大學，至今在紐約大中央車站還立著他的雕像。格洛麗亞•范德比爾特的兒子安德森•庫柏（Anderson Hays Cooper），是美國戰地記者、CNN新聞主播和作家。

書信往來 走進對方世界

安德森在談到寫此書的初衷時說：「年輕的時候，我們覺得我們的父母讓我們難堪，直到我們成人後這樣的情況才改變。但是我們並沒有刻意尋找對話的機會，而是一再推延，等待將來的某一天。直到一切都太晚了。我不希望我們之間還有沒有說的話，於是在她91歲生日時，我們開始了這個關於她一生的書信往來。這些交流改變了我們的關係，拉近彼此的距離。」

總在忙於採訪的安德森，在母親經歷了一次呼吸道感染送醫院急救之後，方感到時間的緊迫。2016年開始一年書信對話。在信中，他們坦誠地談論各自的生活，對他們重要的事情，分享人生感受，藉著這無所不談的交流，他們走進了對方的世界。

安德森從小就覺得母親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悲傷，她卻從未談起。這對母子的原生家庭有著天壤之別。格洛麗亞一出生就進入公眾的視野，成為頭條新聞。她15個月大就失去了父親。她引用Mary Gordon的話：「沒有父親的女孩，可以做任何事情，但永遠沒有安全感。」她一生都在男人中尋找父親的角色和安全感，卻一再失望，直到在第四個婚姻中和安德森的父親，懷亞特•庫柏(Wyatt Cooper)結合，心靈才終於找到了停靠的港灣。

格洛麗亞沒有一個好的母親做榜樣，母親樂於社交，忽視陪伴孩子，十歲的格洛麗亞為了自己的監護權，跟母親對簿公堂。這場官司被成為世紀訴訟案，結果她被判給了姑媽扶養，同時失去了她視如母親的保母。

這個孤苦無依的孩子被媒體稱為可憐的有錢女孩，很長一段時間找不到自己的價值。她卻充分使用了范德比爾特的效應，她演電影、設計室內家具用品和香水。她在54歲創立了以她名字命名的牛仔褲，紅極一時。兒時的安德森和哥哥在大街上跑來跑去，數有多少人穿著印有他們母親名字的牛仔褲。多少次，她失敗又重新站起來，有記者曾經對她說：「如果我是妳，會在沙灘上休息。」她說：「人總要貢獻些什麼給這個世界吧。」

安德森的父親是劇作家，來自密西西比的農場，他重視家庭。當人們問起安德森作為范德比爾特後人的感受，他回答：「我不知道，我姓庫柏。」他喜歡這個普通的姓氏，他希望人們先認識他，而不是母親家族那個金光閃閃的姓，范德比爾特的姓氏太沉重，有太多的假想和期許。

一同經歷傷痛 彼此安慰

這對母子有著類似的傷痛，他們都很早地失去了父愛。安德森10歲時，50歲的父親因心臟手術去世，轉瞬間他就成了沒有父親的孩子。這個經歷給他一生深遠的影響，讓他明白任何事情都會發生，沒有安全感，他11歲就做模特兒掙錢。他以為自己活不過50歲，所以分外努力。

安德森21歲時，又一個悲劇發生在這個家庭。格洛麗亞親眼看著自己的長子、23歲的卡特•庫柏從14樓的陽台跳樓自殺，她坦承：「沒有一種悲傷比得上失去自己的孩子。」母子一同承受這個傷痛，安德森對媽媽說：「從此，我們就是同伴了。」

兩個劫難之後，一個和美的四口之家，僅剩下兩個成員。母子在共同的傷痛中彼此安慰。也正是早年經歷的這些不幸，當安德森在採訪災難和戰亂中的人們，就特別能夠感同身受。

他們坦承對於同性戀的看法。上個世紀30年代，當格洛麗亞十歲時得知母親是同性戀，無異於晴天霹靂，她十分恐懼這個「病」會遺傳給自己，就像怕繼承父親酗酒的惡習。直到男孩們在她的生活中出現，她這才釋懷。安德森在青少年時，向母親坦誠自己是同性戀這個天大的祕密，母親卻接受了他。

別具意義的17歲

他們一同回憶17歲，這個對母子都是極具意義的一年。17歲的格洛麗亞從紐約姑媽那裡來到洛杉磯，在母親的引薦下，認識了不少好萊塢明星，第一次體會到自由，並迫不及待地進入了第一個婚姻，卻品嘗了苦果。安德森的17歲去了非洲，這個探險之旅拓寬了視野，給他自信， 為他今後成為戰地記者打下了基礎。

關於財富，他們有不同的體驗。格洛麗亞21歲時，正式繼承了父親留下的450萬遺產，她多次失去財富，又贏回。她設計的牛仔褲曾經風靡一時，為她贏得了巨大的成功，後遭到心理醫生和律師的欺騙，損失了大量的錢財。即使如此，格洛麗亞相信自己具有「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能力。安德森從小就被告知沒有信託基金可以繼承，被教導要努力工作，知道未來的每一步要靠自己的努力來贏取。他21歲去越南採訪，開啟了他的記者生涯。母親對自己謀生能力的信心讓他驚訝，安德森採訪過被戰火和災難蹂躪的人們，明白命運的不測。

書名中彩虹的意象來自威廉•華茲華斯的詩。詩中寫道，看見彩虹讓他心跳躍，從孩童直到年邁，此情不變。彩虹象徵著美好的事物，彩虹的出現帶來歡愉，消失代表失落。在格洛麗亞的一生中充滿了大起大伏，大喜大悲，但她相信，彩虹消失後還有再來的一天；而安德森卻懷疑，彩虹消失後，是否會再來

即便再來，自己是否依然還在。這種緊迫感，讓他不放過任何機會，不抱不切實際的幻想。當彩虹來臨時，抓緊時機，努力進取，沒有彩虹的時候，堅韌度日。彩虹也象徵著美麗的信念，作為藝術家的母親浪漫、理想和作為記者的兒子客觀、理性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這對母子的諸多不同也表現在他們的眼光，格洛麗亞常常回首過去，安德森喜歡展望未來。他們的性格迥異。格洛麗亞不喜歡做規畫，自由隨性，求新求變，常常讓身邊的人受不了。安德森對人生的每一步都有計畫，他卻發現自己的沉穩，其實來自對天性中隨性的一種自我約束。他們有相似的愛好，喜歡一起去看電影、分享一包爆米花；他們都敏感，值得信賴，不愛閒言碎語，喜歡給對方建議……，在與母親的對話中，安德森更多了解了母親，也更多了解了自己。

書的第一章，格洛麗亞回憶自己狂野的17歲，那個夏天徹底改變了她的一生。書的最後一章，格洛麗亞寫信給17歲的自己，在自己心中，她永遠都是那個17歲的女子，人生有著無限的可能，等待著她全心去投入，儘管多次歷經失親、受傷、欺騙、心碎，她的心仍然保持柔軟、堅韌，對人生持有開放的心態。在最後一封給兒子的信中，她寫到：所有的成就都是雲煙，唯有愛和信任值得持守。她規勸兒子善待他人，因為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個巨大的爭戰。她對兒子的祝願是找到真愛，擁有幸福的家庭。

打破沉寂 祕密無所不談

我羨慕這對母子，在經歷了那麼多的世事滄桑之後，可以坦誠地談論他們生命重要的事情，他們的失喪，所犯的錯誤，羞於讓人知道的祕密、金錢觀、婚姻觀、事業觀。這些無所不談的對話，打破了沉寂，拆除了兩人中的牆，雖然來得晚了些，卻永遠不遲。正如前言中，安德森所說，如果不是現在開始這個對話，更待何時？

在《天長地久》中，龍應台和母親已經無法對話了，只能在想像中填補美君一生中的空白，書頁中處處留下遺憾的問號。在《親愛的安德烈》，龍應台嘗試與18歲兒子的對話，開啟了華人親子溝通的新模式。《彩虹隱現》中，中年兒子意識到母親的來日不多，主動對暮年母親發出探問，母親積極回應，開始了這段兩代人之間真誠、坦白的書信往來。

這些對話對讀者意味著什麼？此刻的我，88歲的母親在父親去世後，獨居六年，尤其是經歷了三年的疫情，決定搬來美國與我同住。24歲的女兒畢業後在馬里布找到工作，也搬回家來住。我的同齡人大多在享受空巢的悠閒時光，我卻不期然擁有了三代同堂的熱鬧和忙碌，這何嘗不是一種祝福，讓我以女兒和母親的雙重身分來閱讀這部書。在書頁間存留這樣的問題，有什麼是過去遠隔重洋的日子，我不曾向母親詢問的歷史？ 又有什麼是在忙碌的養兒育女歲月中錯過的，不曾向女兒表達的？

雨後彩虹美則美矣，卻是虛幻的影像，回首我們一生中所追求的，名譽、財富、地位，何嘗不是種種幻象？轉眼之間就了無蹤影。在這彩虹的隱現之間，我們真正希望可以存留給後人和世界，有長久價值的，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