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婆婆的皮革箱

我仔細洗好手，確定雙手乾淨了，才慢慢掀開婆婆的皮革箱。

這兩口大箱，是婆婆從大陸逃難到台灣時帶來的。擦拭得亮晶晶的樹皮皮革箱，據說不但防蟲，就算掉到海裡，也滴水不進。

當年她用這兩口箱子裝來的，想必就是逃難的基本需要。之後，箱子變成她置放反攻大陸後要重回老家生活的必備品。等知道回家無望後，裡面珍藏的是將來回鄉要稟報父母的資訊，不管是跪在面前，還是墳前。

兩個箱子都沒裝滿，好似我認識她後的簡單人生。打開蓋子，令我眼睛一亮的，是一套套的旗袍。至少有25年沒見她隆重打扮自己了，這些見證了她生命中的流金歲月。粉白水藍的少女色系，應該是陪著她從廣東移居到上海，又從重慶來到了台北。一條透光如出水芙蓉自帶氣質的，與她訂婚照上的是同一件。而暗藏金絲的華麗系列，大概是為了參加九個乾妹妹以及表弟妹的婚禮特別訂製的。最下層的絨布旗袍，洋溢著晉身婆婆時的喜悅。她一直保存這些旗袍，就像她幾十年口中不斷重複給我聽的往事。

旗袍下平整壓住的，是三份她最在乎的文件。第一是屬於那年代才有的訂婚證書，在動盪的年代，每個女孩都擔心嫁到在大陸已有家室的軍人。她在香港報上刊出三天的訂婚證書，如果有人遠從大陸出聲表明這男人屬於她，她馬上退讓。第二份是結婚證書和結婚照，無法如願在親生父母面前結婚的她，希望未來能將這兩物帶回老家，讓父母知道她已有歸屬。

第三份文件，不是一件，而是一疊，那是她兩個兒子從小到大的獎狀。她常說，逃到台灣無地無產，只有督促孩子努力讀書，以能在人群中出類拔萃。

第二只皮革箱，藏著的先是一疊她與公公戀愛時互相贈與的照片。保守年代的兩人，婆婆只敢在小照片後面寫著XX留存；而公公給婆婆的獨照，則會提上幾行詩句，在含蓄中表達愛戀之心。這疊照片不曾被婆婆貼上相簿，應該是不好意思讓青春的戀愛史曝光在孩子前面。照片下，鄭重壓著幾個紅包袋。公婆從不肯收下我們的壓歲錢，每年僅收下袋子。唯一一次破例，是她最愛的孫女賺錢時，包給她的大紅包。她留下紅包袋與2000元，其餘還給孫女。但每個袋子，她都工整溫存於箱中。在箱子的最底層，是她數量不多的珠寶金幣。她與公公白手成家，靠著軍人微薄的薪水讓兩個兒子都出國讀博士。幸好兒子領了獎學金，她將餘錢買下屬於孫女孫子生肖的金豬、鼠、馬，留了幾條她喜愛的白金鑲玉項鍊、小巧珍珠耳環，以及雅致玲瓏的手鍊，再買了幾分典藏金幣。兒孫輩八人，每人都收到媽媽、奶奶的愛。

能當她的媳婦，是我這輩子的福氣。婆婆從不忌諱談死，多年前就交代了「萬一」來的那天，要採不急救的安寧走法。連後事她都想好了，不誦經、不唱聖歌，只要讓她最愛聽的費玉清歌聲陪她最後一段路即可。我們低調簡單與她告別，選擇的遺照，正是她手上拿著孫女紅包袋，笑得燦爛的容顏。

婆婆走了，留給我對她無限的思念與敬佩。她曾囑咐我，別讓她兒子拿我稍微富裕娘家的一毛錢，因為她要她兒子在岳父母家中永遠能夠抬頭挺胸。現在，我梳理著她的兩口寶貝箱子，遇見她的花樣年華，看到她對親生父母的惦念和自責，以及在樸實日子中，硬是給兒孫留下的無形財富。兩只箱子，裡面的東西也許可以隨她而去，但我看過後仍一一將所有物件歸回原處。只要懂婆婆的人還在，這兩口箱子就會跟著留存，因為箱子訴說著的，是她精采、流離又為人景仰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