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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故事/「退隱紐約」從張文藝懷念張北海

張北海(中)與張大春(右)在台北小聚;左為作家陳雨航。(葉美瑤提供)
張北海(中)與張大春(右)在台北小聚;左為作家陳雨航。(葉美瑤提供)

要談我的朋友張北海,得從他的文章說起。要說張北海的文章,又得從他對自己的追尋說起。

「張北海,本名張文藝,祖籍山西五台,1936年生於北京,長在台北,工讀洛杉磯,任職聯合國,退隱紐約,著作隨緣……上世紀70年代到達紐約定居至今。」這一則作者簡介似不容出他人手,關鍵在「著作隨緣」四字。張北海的隨緣是從骨子裡養成的,萬事諸法,無可無不可,所以往往在膚皮兒上透露著一種吊兒郎當的氣息。這一則「作者簡介」所專指的一系列文章,初名曰《去後方》,就應該歸為此類——這位作者直到「七十多年後的今天,讓我去追憶當年五歲時候在路上的一些印象,那與其說是追憶,不如說是追尋」。為什麼不早幾年開始寫呢?為什麼不多寫幾篇呢?你會問;答案,也只能用「著作隨緣」一筆帶過了。

事實上,我手邊的《去後方》只有三篇,寥寥數千字,是不是還有其他未經發表在上海這個「正午故事」欄目上的內容,我亦不知。但是他的「隨緣」卻誠實而堅定。他說:「我是在寫這篇東西的時候,才開始回想一些當年的往事,可是我發現不是你想回憶過去任何一段往事,這個往事就會從過去呈現在你的腦中。我又發現,如果我連昨晚做的夢,醒來之後都難以捕捉,那七十多年後的今天,讓我去追憶當年五歲時候在路上的一些印象,那與其說是追憶,不如說是在追尋。」

張北海作品「一瓢紐約」。(取材自微博)
張北海作品「一瓢紐約」。(取材自微博)

我和張北海結識也有三、四十年了。總之不外是台北、紐約,紐約、台北兩地飲饌議論,議論飲饌。其間——容我粗略地分別:前二十年與後二十年有極大的不同。前半段聽他說的大凡是紐約。後半段,也可以說是下半場也還是聽他說,說的卻是北平和山西。

似乎連具名張北海發表的文藝作品都是如此。我和張北海初識是在一個十多人聚會的大圓桌上,我從頭到尾只攤著一個話題。那是我稍早幾年無意間在舊書攤上買到的一本廣播劇本《天倫夢覺》,作者就是張北海。他聽我提起這個劇本,非常驚訝,彷彿連他自己都沒能擁有一本。但是,他顯得十分羞赧,大約覺得那是值得及壯而悔的少作吧?倒是由於這本大概五塊十塊錢買來的風漬書,我們日後見面,我總要提起:「說說《天倫夢覺》吧!」之後則是一番相視大笑。

可能這是一個共相:人們在中年時代,就會像是整理空間有限的行囊那樣,有意無意地清理掉生命前期裡一些看來不太重要,或是不太光彩、不太關心、不太值得再提起的往事,以及不太願意重新墾掘的感受。可是生命還在繼續向前推進,那些一度被拋擲而付諸遺忘的生命軌跡總有一天會再度回來叫門——叩寂寞而求音。

張北海逝世紀念會,紐約文藝界諸多前輩出席。(記者張晨/攝影)
張北海逝世紀念會,紐約文藝界諸多前輩出席。(記者張晨/攝影)

張北海的《去後方》裡有令我十分動容的一幕:他的二哥早母親和弟妹的逃難之行一步,逃家了。行前曾經帶著五歲的張北海吃過一次冰激淩,算是一個不必言說的告別吧。二哥最後的話語是:「你們吃,我先走了。」

我第二次讀到這一段上,不由得淚水盈眶。固然那並非真正意義上的永別,但是人間離亂幾能知,陌上尋常聚散時,少小之際那些被匆匆錯過而日後也無從追尋縫綴的散落記憶,恐怕才是死亡的痕跡。張北海輕描淡寫地形容著嘴裡的巧克力冰激淩,或者是日本將軍給的水梨,或者是山東德州的燒雞,或者是荒野農戶的烤餅……他的文字裡留下來的食物是沒有什麼形容詞的,那些恰是掙脫出死亡的滋味。

人的前半生總會打下一些無情的基礎。辜負這、虧欠那,其中最不可免的,就是對自己一身的經歷。我們還太年輕,不會珍視生命經驗的內在潛質,猶如加西亞.馬奎斯所說:「世界太新,萬物還不曾命名。」這話反過來看,就是年輕的我們一向被不知名的新世界打動,於是萬物都值得探索。這時,我們將我們的來歷暫存給了老年。

在張北海自撰的極簡履歷上出現的字樣不過如此:「長在台北,工讀洛杉磯,任職聯合國。」在下一階「退隱紐約」之前,他的隨緣寫作絕大部分是向國人描述海外。簡言之的海外,就是美國;再簡言之的美國,就是紐約;如果還要再說說具有代表性的地標,也可以說,就是曼哈頓。

張北海宴客:劉大任(左起)、楊澤、鄭愁予、張北海、余剛、譚盾、鄭愁予女兒。(王正...
張北海宴客:劉大任(左起)、楊澤、鄭愁予、張北海、余剛、譚盾、鄭愁予女兒。(王正方提供)

張北海從上個世紀70年代末開始,集中精力,以猶如海外通訊員的身份向(以台灣讀者為主要對象的)媒體供稿,《人在紐約》、《美國郵簡》都是這樣的文章結集。看似不多,但是工夫和趣味卻是深沉、高雅而富於知見的。

我總是記得有一篇文章,標題是「報紙越厚,草紙越薄」。這是在形容紐約資本主義特徵無限擴張的現象,會使得廣告越來越發達,而商品越來越不實在。當然,一個報紙越來越厚的社會,總會成為草紙越來越薄的社會。原文是「報紙太厚,草紙太薄」,出自並非指責紐約的丘吉爾:Newspaper too thick, toilet paper too thin.

這個經濟學方面的觀察究竟如何成立,以及有識之士又該如何因應,我不敢妄言,但是張北海的文章是怎麼寫的卻教我瞠目結舌。他數盡了星期天發行的數百頁《紐約時報》分類廣告,確認當日(我只記得個大約)是1萬4000多則。而且還和草紙比較厚的某時期作了比較!這個在寫作或非寫作專業的人士眼中看來可能都有點瘋(古人一定會稱之曰「癡」)的行徑,大約就可以解釋了張北海早年拂衣辭鄉、仗劍出國,去不復顧的行徑。世界太新,萬物尚未命名,青年來不及回頭。

張北海先生於2022年8月17日凌晨2時40分逝世於紐約寓所,享壽86歲。我為他所寫的輓聯是這樣的:

「北極朝廷終不改,人隱市中,乃就虞初源流傳典藝

海涯寥落若為懷,俠行毫末,當憑洪邁手段振斯文」

上聯「北極朝廷終不改」出自杜甫詩,下聯「海涯寥落若為懷」出自范仲淹詩。兩集句語淺,毋庸細注。虞初,據稱是小說之祖,見《史記》。洪邁則是南宋時期一位博學多聞的外交使節、筆記作家。至於「人隱市中」、「俠行毫末」二語,熟悉張北海的朋友和讀者大約也不需要我多費唇舌,隱括的正是臨老退休的張北海,以及因改拍成電影《邪不壓正》而廣為人知的小說《俠隱》。比較少人談到的,則是《俠隱》的男主角李天然,只能是張北海的令先翁張子奇。然而,那畢竟是小說。

20多年前我的小說《城邦暴力團》也沾拈了武俠小說之名,又恰恰和《俠隱》同時上市,在兩書合辦的新書發布會上,我吐露了一個小秘密。

那是在1998或1999年吧?我走訪紐約,少不得要去叨擾張北海,這一回來不及取笑《天倫夢覺》,他拿出了一疊高可數寸的手稿,和一張三尺見方的賽璐珞片,那是一幅近人精工繪製的北京城區市街坊巷圖,他摩挲著那張圖,有一搭、沒一搭地為我解釋李天然(容或就是張子奇老先生)吃吃這個、喝喝那個的店家。我默記下好幾條相鄰的胡同名稱,後來在《城邦暴力團》裡都用上了,甚至還在其中一條街上另開了一家照相館,在某個農曆初九的夜半,讓月光灑亮了胡同裡的風華。完全偷竊。後來我在新書發布會上公然俯首認罪,張北海驚詫不已,我提醒他:同行都是賊。

紐約客,天涯何倦翻歸鳥,老作家再一次北京出發,壯遊故園,而後才有了追憶不成的追尋。我如今正是他「退隱紐約」的年紀,深深體會他追尋而且撲空的情懷。世事若不撲空,我們怎麼能夠發現自己曾經辜負、虧欠的一切呢?至於寫作,只是那發現的回音吧?

《去後方》寫到一個情節。張北海在母親楊慧卿女士的照應之下,千里間關,逃避戰火,路上由於會唱歌,而且是法國歌,唱得又好聽,很教卡車駕駛開懷,於是一整個車隊都來找張北海唱歌。「我記不得上了幾部車,反正回到我的卡車,母親發現我的嗓子都啞了,問了我之後,她氣壞了,把車隊長找來,叫他聽聽我的嗓子……」

這個孩子在整整80年後停止了歌唱,我們不會察覺那嗓子早就啞了,他還高著興呢。他可能回到了一個曾經急著離開之地。

張北海 北京 洛杉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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