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風信子(上)
1
清晨,七樓慢性病房的走廊,輸液架輪子碾過地板,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白、晚班護士正在交接,到處都是醫護。
宋美善坐在七號病房床邊的椅子上,十指緊扣繃在併攏的雙膝,指尖微微顫抖。她臉龐瘦削,眉骨微微凸起,髮髻疏鬆零亂,隨意地盤在頭頂。一件淡綠色的舊風衣裹著她單薄的身子,活像一尊磨去了稜角的塑像。
床上的病人是她母親。九十年的光陰,被一場腦梗凝固在病榻,長久臥床,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皮膚薄得像半透明的紙,輕輕一碰怕是要破。一根鼻胃管從左鼻翼插入,乾硬而突兀,如同外來的藤蔓,纏繞著生命末端的縫隙。牙齦萎縮,嘴唇乾癟。右腿從膝蓋以下早已壞死,變成了灰色,冰冷僵硬。每當宋美善小心翼翼地撫過那條腿,指尖傳來的觸感,是皮膚乾裂的粗糙和筋膜緊繃的韌勁,如同觸摸一截枯死的樹枝,生怕一用力,就會把它碰得粉碎。母親那雙無意識卻半睜著的眼睛,渾濁而空洞,像兩潭積滿了歲月沉渣的渾水,映不出任何光亮。
空氣中,消毒水的氣味固執地瀰漫著,卻又奇異地混合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咖啡香,是絕望裡抓住的一絲溫暖。偶爾,灌食器也會發出低沉的嗡鳴,單調持續,猶如一首為生命倒計時譜寫的輓歌。
宋美善從床頭的托盤裡拿起一根蘸了溫水的棉籤,她的動作輕柔,細緻地擦拭著媽媽的嘴角,連呼吸都放得極輕。對著那具沉睡的身體,美善低聲說:「媽,今天給你帶了新的護膚膏,我會幫你抹遍全身,味道很香呢。」母親並沒有反應。宋美善的心又是一沉,如一塊石頭,直直墜入那雙空洞的眼眸深處,激起一圈圈無意義的漣漪。她的每一次祈望都化作一道光,一閃而過。
恍惚間,她又回到了小時候。雲南鄉下,漫山遍野的紫色風信子,濃得化不開。她記得自己跟在母親身後,和弟弟一起在花叢裡鑽來鑽去,手指頭沾滿了泥土和花汁。
母親從腰間那條洗得發白的圍裙口袋裡,摸出一個小巧的潤唇膏,一點點、輕輕柔柔地塗抹在她那雙被風吹得有些發紅、皸裂的小嘴上。母親嘴裡哼著不成調的歌謠,眼角、眉梢都盛滿了溫柔,嘴角向上彎起好看的弧度。
她抬起頭,望向窗外──哦不,是記憶裡的窗。冬天的陽光,透過老舊的窗櫺,細細密密地灑進來。那陽光似乎比現在任何一束光都要溫暖,暖得能一直鑽進骨頭縫裡。她貪婪地曬著,閉上眼,只覺得心裡也跟著暖洋洋的。
她感覺到母親身上淡淡的皂角味,還有那雙巧手──她見過,那手能飛針走線,快速地縫補她磨破的袖口;在簡陋的廚房裡,做出她最愛吃的、酸甜適口的滇式糖醋排骨,那滋味彷彿還固執地留在記憶的舌尖上;更能在她受了委屈,躲在被子裡偷偷抹眼淚時,無比溫柔地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在哄睡一隻受傷的小貓。
她把臉更深地埋進母親帶著體溫的圍裙裡,聽著那熟悉的心跳聲,咚、咚、咚……那麼有力,像一艘穩穩的船,載著她和弟弟,在這世間安穩地航行。
可現在,陽光依舊,花海已遠。
那些充滿了油鹽醬醋、雞毛蒜皮的煙火氣日常,如同老電影般在腦海中一遍遍放映,每一個畫面都清晰得讓人心碎。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滾燙滾燙,卻始終沒有落下。她怎麼能忍心,讓這樣一個曾經用整個生命去愛、去呵護她的母親,就這樣,一點一點,徹底消失在時光裡?
2
病房門突然被猛地推開,帶著一股子焦躁,是宋美善的弟弟宋明哲。他穿著皺巴巴的襯衫,頭髮亂糟糟的,臉上滿是疲憊和不滿。「姊!你又在這兒耗著!」他抓過一把摺疊椅子,重重地坐在上面,「媽這樣都多久了?你到底想怎麼樣?」
宋美善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驚得手一抖,棉籤掉在床單上。「明哲,小聲點。」她低聲說,眼神卻不自覺地瞟向母親。
「小聲點?」宋明哲提高了音量,「她能聽見嗎?她能知道你天天守在這兒,像和尚念經一樣擦擦洗洗,有意思嗎?公司的事都拋下了,你圖什麼?」他湊近,聲音壓低,帶著譏諷:「你是想讓媽看見你多孝順,然後就能安心去死嗎?」
「你胡說什麼!」宋美善猛地站起來,風衣下襬掃過床沿,「我是在陪媽媽!」
「陪?你陪她兩年了!她認得你嗎?醫生說了,媽是醒不過來了,跟活死人沒什麼區別!」宋明哲也站了起來,指著牆上的掛鐘,「看看時間,你該上班了,我該去忙我的事了。天天守這兒,誰養你?誰養媽?」
「你養!」宋美善的聲音有些激動,眼眶瞬間紅了,「別在醫院說三道四!」
「咱媽自己的意思就是盡快脫離苦難!她不想拖累我們!」宋明哲冷笑,「現在你倒來扮演聖人,讓媽死不瞑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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