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姊(中)
她煩透了丈夫的捕風捉影,好像她是個放蕩的女人似的。夫妻二人年齡相差大,蘭姊年輕時貌美,丈夫相貌平平、工作平庸,患得患失,總懷疑有人要把蘭姊從他身邊搶走。
夫妻兩個都退休在家,大眼瞪小眼,相互干擾,也頗為尷尬。蘭姊簡直想弄點藥毒啞了話癆丈夫。不知丈夫到了更年期,還是無法適應無所事事的退休生活,雞零狗碎,嘴巴停不下來。她離家外出期間,丈夫沒有在家做過一頓飯。再度吃上住家飯,大呼幸福,提議再去旅行,補上年輕時沒有度的蜜月。蘭姊懶洋洋地不想接話。
丈夫說:你想上哪裡玩?我請你,一分錢不用你花。
從結婚到現在,夫妻都在用文明的AA制生活,包括花在兒子身上的每一分錢,都平攤,蘭姊早就不指望丈夫對自己大方了。丈夫工資高,蘭姊低,經常被他鄙視、被他制衡。如果不是因為兒子,也許早就離婚另過了。
蘭姊推推空菜碟子說:你洗碗吧,反正你閒著也是閒著。結婚三十年,丈夫洗過的碗不到十只,更別指望他煮飯或者買菜。倒不是蘭姊慣他,是他母親自小把他慣壞了。窮家嬌兒,小時候十指不沾陽春水,長大以後也不沾。兒子出生後他還這樣,蘭姊發脾氣,自己也不幹家務。結果家裡髒得像廢品收購站──最後還是蘭姊妥協了。
丈夫閒不住,想再找一份又輕鬆,錢又多的工作,發揮晚年餘熱。但他做了一輩子行政管理工作,既無技術,也無特長,連面試的機會都沒多少。他不停上網看招工網站,還讓蘭姊一起看,大多是保母、保安、保潔員之類的,大有不拉蘭姊下水不甘休之勢。蘭姊不勝其煩,屢屢抗議但無效。
丈夫不停感慨:如果不是那麼多培訓中心倒閉,阿蘭你肯定很搶手。人家生不逢時,你退得不是時候。不過不做老師也沒什麼,你那麼有愛心,幫人家帶帶孩子,沒準比做老師的工資還高。誰不想要個有文化的人幫忙帶孩子呢,你說!
蘭姊簡直想抽他兩個大嘴巴,頻繁外出,以圖清靜。其實蘭姊是教音樂的,現在雙減,進修藝術的學生變多了呢。不過她懶得提這個。
一天晚飯後,丈夫說肚子不舒服,吃瓶保濟丸進房休息。到了半夜,痛得大喊大叫。蘭姊驚慌,趕緊送至醫院,是急性闌尾炎,開刀做手術。麻醉藥消退以後,丈夫哼哼唧唧,呻吟不斷,像個不懂事的孩子。蘭姊好言安慰,又跟同房別的病人道歉。過了會,呻吟轉成咒罵,連蘭姊家十八代祖宗都受到了牽連,好像他得闌尾炎全是蘭姊的錯。
蘭姊氣不過,請好護工,留他一個人在醫院繼續憤怒,自己則回到家中委屈。過後丈夫說自己被疼痛折磨得失了理智,跟蘭姊道歉。蘭姊暗自嘆氣,打心底不接受他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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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個簡單的家庭,蘭姊回娘家喝這頓滿月酒,弄出了大事。她居然決定搬回娘家生活,與丈夫分居。倒不是說蘭姊要做現代陶淵明,她只是在逃避自己的丈夫。積攢了幾十年的怨屈,在退休之後、在丈夫得闌尾炎之後暴發,再也不肯做縮頭烏龜。
嚴格來說,蘭姊娘家現在也不算農村了,是城市邊緣的城中村,村子周圍,不是商品樓就是廠房。這是一個富裕的村子,村民們每年有分紅。不過分紅跟蘭姊一家無關,她父親當年被招工進城,吃了商品糧,娶了吃商品糧的工友為妻,生下兩個女兒,也同樣吃商品糧──蘭姊小時候的家,不知讓多少村民眼紅。如今倒過來,蘭姊一家眼睜睜看著本村鄉親分紅,看著大家把舊居扒了建成新的大樓,出租給打工的外地人。
迪哥是蘭姊家鄰居,站在他家露台喊一嗓子,蘭姊在家能聽得見。他生意做得順,閒錢多到不得了,搬進城裡的商品房住過一段時間,不習慣,回村建了幢五層半的小樓。一樓做成鋪位,開有一間髮廊、一間小超市、一間麵包店。二、三、四層分隔成許多單間和二居室,用來出租。最上面一層半用誇張的不鏽鋼大門跟下面隔開,自家用。
迪哥問蘭姊,為何她家不將空置的房子出租,放著太浪費了。蘭姊家面積小,而且只有兩層半。從格局上來看,適合一大家子居住,不好出租。迪哥說:那就扒了重建唄,你家又不是沒錢,尤其你妹妹,大土豪。蘭姊自嘲,說只有妹妹是土豪,她自己是窮鬼。妹妹看不上房子出租這點小錢,不肯投資。她妹妹原先在事業單位上班,後來結識了大土豪,跳出來自己做生意。早年在省城買下大別墅,接了父母過去安享晚年。
蘭姊的父母和妹妹,也被邀請回來吃喜酒,沒有回,像往常村裡有人請喝喜酒時一樣,轉帳託蘭姊給紅包了事。蘭姊的丈夫當然也被邀請,不過蘭姊沒有告訴他。現在的蘭姊,對丈夫,能躲多遠躲多遠。
舊居除了稍嫌潮濕,一切安好,電視尚能用,信號和城裡並無不同。每每想到「村裡」、「城裡」這兩個詞,蘭姊的心中都感覺有些古怪。現在的梁丙子村,村民們不耕田了,大家的戶口也早就變成了居民戶口。嚴格說來,這條村子的人,已經不是什麼農民。但不知為什麼,蘭姊心裡還是認為,梁丙子村是農村,而出了村子,哪怕僅僅十米、二十米,便是城市。
蘭姊在娘家住了三天,一個人吃光院中樹上的黃皮,每天都有強烈的飢餓感,決定搬回梁丙子村長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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