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雪的聲音(二)
李然踱步來到陽台,看看昨晚趁他酒醉就搭訕的雪人。現在的它老實得很嘛,被日光浴曬得汗涔涔,邊緣也晶瑩剔透起來。
「還讓我帶你去美國呢,自己先化啦!」李然伸展出一個大大的懶腰。
「我只是要變成水了啊。」
手臂卡在空中,殘留的睡意從李然頭腦中「轟」一聲,撤得一乾二淨。他慌張起來,背後瞬時冒出一片冷汗,瞪大眼睛問:「誰?」
難道昨晚的對話是真實的?難道那花瓣嘴是他無心成就的畫龍點睛?花瓣沒有動靜,聲音再度傳來:「還是我啊,昨晚上可沒見你這麼大反應。」
「昨晚我醉了,你個雪人為什麼會說話!」李然驚懼著,害怕雪人會從背後伸出一雙長臂,夢魘般把自己捉進異世界。
「我不是雪人,我只是它的一部分,看樣子馬上就要化成水了。」
「你會動嗎?」
「化成水之後,就可以流動了。」
「你可以想往哪裡流,就往哪裡流嗎?」
「那倒不行。」
看樣子,對方並不會造成一些太過危險的威脅。
「你為什麼會和我說話?你有同伴嗎?」
「我也不知道……我有一些同伴,但他們甚至無法理解人類是什麼,更聽不到我在和你說話。」
李然心中有十萬個為什麼亟待解答,但他總不能一直站在陽台上神神叨叨。等會兒媽媽回家來,豈不很奇怪?他索性決定用二分法,把正與他對話的這一部分分離出來。他從廁所找來一個二號盆,大著膽把雪人的頭挪進去,端進客廳後低聲問道:「你在這裡嗎?」沒有聲音。黑豆眼睛茫然與他對望,看上去矜持客氣。
李然放下二號盆,再去陽台上確認聲音是否還留存在原本的盆裡。得到「在呢」的回應後,他確信自己的方法有效。李然把二號盆清空,繼而將陽台上的雪人身體像切蛋糕那樣,再次一分為二,重複剛才的做法不斷縮小範圍。反覆幾輪之後,他終於把聲音的來源定位到兩個拳頭體積的雪塊中。
時間把控得也十分完美,李然剛帶小雪塊回臥室,就聽見媽媽開門的聲音。等雪消融成水,他會再找一個水瓶將其徹底密封,防止水分蒸發。他實在有太多問題想問,正想著,突然聽到媽媽在廚房喊了一句──
「喲,你把這雪人頭放在水池裡做啥呀!」
4
周二的清晨,天色尚早,街道仍是暗色的。凜冽的晨風吹過,李然立刻感到寒意順著衣領灌進內裡。小區門口的早餐店已經升起裊裊白霧,但長隊還要過些時辰才會出現。媽媽趁著他洗漱的時間,已經替他買好了最愛的煎餅。
分別就在此刻。「吃飽了不想家,到那邊一個人好好照顧自己,注意安全。」李然彎腰抱了抱媽媽,熟悉的身軀長年散發同一款洗衣液的清香,把過去二十多年的愛全部牢牢穿在一起。
「回去吧,外面冷。」李然揮揮手,頭也不回地離開。行李箱輪子在地面磕碰出有節奏的聲響,他鼻頭酸得難受,只得順著前路奮力快走著,把思念與不捨,和母親必定佇立良久的身影,都狠狠拋棄在後。
李然當然也喜歡在美國無人管束的自由,但到底要拿孤單做代價。此次回國之旅的初期,他還不能自如應對家人朋友,甚至街坊四鄰的過度關心。但現在剛剛適應被故鄉所承接,卻又要離開了。
路程漫長,李然需要輾轉兩座城市,依次搭乘地鐵、高鐵和兩架飛機。他三次把沉甸甸的行李箱挪上安檢機的履帶,每次都盡量輕拿輕放,彷彿這二十八寸的龐然大物裡,裝著一盒雞蛋似的。儘管沒有一個工作人員會去懷疑一瓶被兩層保鮮袋密封住的水,李然依舊在託運程序中惴惴不安。
沒錯,他真的把水帶出了國。小外甥無心送出的寶貴禮物,竟開始讓他萌生出被陪伴的期許。
經過前幾日的交流,李然大致知曉了水朋友的命運。高空氣溫很低,雲朵好比柔軟的子宮,孕育著無數小冰晶──其中就包括這位水朋友。它忘記自己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擁有的意識,不過自那時起,它和周圍眾多同胞一樣,乖乖等待著母親的分娩。
恰有一天,當它長成一片獨一無二的雪花,便開啟了記憶裡的首次下落,命中注定地飄向大地。並不是每一朵雪花都有靈魂,所以它會和其他雪花融合,體積不可逆地增長,直到與另一個有靈魂的個體邊界相交為止。
被李然帶回家的那天晚上,它突然發育出與人溝通的能力。如果李然沒有對它進行任何干預,那麼它之後大概會化成水,隨後順應自然的派遣,也許會在某一天再次變成固態或是氣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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