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盡緣未了（一）

1 水

三十六歲的潘蘭溪是喬治亞州Ｍ城一家高科技公司的工程師。她個子嬌小，容顏清麗，眼睛裡汪著清亮亮的水。八年前，剛在美國拿到電腦碩士的她，第一次面試就愛上了這家公司，因為辦公樓在湖邊。她當時手上有兩個offer，另外一個待遇還高些，她毫不猶豫選擇了湖水。湖水波光閃爍，彷彿金色的星星在跳舞，喚醒了她的靈魂，自由而寧靜，這世間的鬱悶都被一湖藍水消融了。

丈夫陸城坤覺得蘭溪就是一神經病，腦子裡全是水。那時小倆口在美國買房，蘭溪喜歡找河邊、湖邊的房子。城坤小時候被人一腳踢進荷花池裡，那一瞬間的窒息，黑暗裡的驚恐，一生也走不出水的陰影，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妻子。他總是找理由反對，比如水邊的房子保險貴、水邊的房子很危險，當颶風騷擾，帶來暴雨和大面積的洪水，水邊的房子首當其衝。買房第一是安全，應該選擇地勢高的地方。

城坤的姊姊在美國是成功的商人，城坤家的房子首付是姊姊出的，於是城坤有了絕對選擇權。蘭溪表面順從了，但把怨埋在心裡。

出國前，蘭溪和城坤的家都在武漢。蘭溪的父親是一家大型國企的高管，母親是兒科醫生。蘭溪母親的老家在浠水，那是一座離武漢一百多公里的小城。當年蘭溪的外婆看女兒、女婿工作辛勞，每天忙得人仰馬翻，管不好孩子，便把兩歲的小蘭溪帶到浠水去撫養。外婆在縣城一小學當老師，蘭溪打小就跟外婆和舅舅一家親，舅媽給了蘭溪慈母一般的溫暖關懷。舅媽自己有個兒子，兒子調皮搗蛋，她顯然偏愛聽話的女孩。

蘭溪記得，外婆家附近有個荷花池，每到荷花盛開的時候，舅媽會帶上蘭溪，撐起竹筏，划入碧荷叢中，讓蘭溪感受什麼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舅媽一邊採擷嬌嫩的荷葉，一邊教蘭溪：「這個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今晚我們回家，用這小荷炒雞蛋。」

蘭溪的母親在武漢當醫生，工作繁忙，還要應付科研任務。她有次在浠水開會，會後去看母親和女兒，結果進了門，女兒問她：阿姨您找誰？更讓她無法接受的是，女兒喊弟弟、弟媳為爸爸、媽媽。蘭溪母親震怒而傷心，當場決定帶女兒回家。換成誰也能感同身受，自己每月大半的工資打給弟弟一家，幫忙撫養的結局是親生女兒喊她「阿姨」。

小蘭溪一路哭天喊地要找媽媽，但只能跟親生媽媽回武漢。回到武漢後，蘭溪母親才發現手足無措，她和丈夫根本應付不了孩子，孩子去哪兒上學，每天吃什麼、喝什麼，誰來照料？那時候正是蘭溪母親升職的關鍵期，她不能有閃失。綜合考慮的結果，還是把蘭溪送回浠水，這世間多一個爸爸、媽媽愛她，何嘗不是蘭溪的幸運。就讓蘭溪在浠水度過一個快樂無憂的幸福童年吧，等讀初中的時候再回武漢。如果把蘭溪留在武漢的家屬院，肯定要跟同院的孩子比來比去，什麼奧數、鋼琴、畫畫，孩子累，家長更累。蘭溪母親寧可累在自己事業上。

當蘭溪母親把女兒送回老家，弟弟、弟媳也檢討了自己的錯誤，他們要求蘭溪改口叫舅舅和舅媽。蘭溪的母親很是大度，她說蘭溪願意怎麼喊就怎麼喊，這世間有兩個爸爸、媽媽的孩子都是幸福的孩子。自那以後，一家人親密無間。蘭溪在愛的環繞中長大，靈魂從未被壓抑，活得陽光燦爛、自信樂觀。

蘭溪和城坤快結婚的時候，蘭溪要帶城坤回一趟浠水。城坤條件反射說「不、不」，後來還是艱難點頭了。蘭溪當時覺得挺邪門，城坤的父親是浠水人，城坤在浠水也有親人，幹麼這個表情？

城坤沒有告訴蘭溪，他對浠水的印象陰暗痛苦，源於童年浠水之行的悲傷記憶。當年他七歲，在浠水做了一件好事，卻招來父親的無端打罵。等回到武漢後，他告訴母親，他再也不要去浠水了，一輩子，一輩子也不去！

蘭溪在浠水有個遠房親戚是神婆，料事如神，住在離縣城五公里的鄉下。神婆家門口有一棵三百年的老樟樹，樟樹樹冠如蓋，老幹和新枝縱橫交錯，濃蔭遮天蔽日。姨媽告訴蘭溪，那老樟樹是神樹，庇護了神婆一家。神婆有三個孫子上了名校，成績優異，都留在了北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