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戰火(二)
他洗了澡,就去敲羅娜的門。兩個小時過去,羅娜的憤怒依然沒有平息。她馬著臉,吼道:「我不聽你的,你反正改不了的。離婚,我想跟你離婚。」
「離婚」這個字眼從她嘴裡蹦出來,不是第一次。局面安定和諧的時候,赫爾會提起她提議的離婚,打趣道:「要是離婚了,哪個幫你做菜做飯?哪個幫你做體力活?」羅娜就會莞爾一笑,說離婚在她的嘴裡,就是一個表達憤怒的形容詞。
見她還是在氣頭上,再多說,也是無趣,赫爾就進了自己的臥室,坐在床上,靠著枕頭,追近來一直在追一個很長的電視連續劇《越獄》。《越獄》情節複雜,離奇曲折得吊人胃口,止不住要一直追下去,直到看完全劇。坐在床上,用一個枕頭墊在背後,赫爾沉浸在劇裡神奇的情節中,一時忘了自己面臨的困境。
赫爾的思緒還在電視劇裡,外面響起了狠狠把門砸進門框的聲音。赫爾於是回到現實裡來。自己當下不也一樣像是身陷囹圄的囚徒嗎?如何越獄,還一籌莫展呢。
當晚,赫爾睡得很不踏實。幾個夢境裡都有羅娜,當然都不是花前月下、耳鬢廝磨。
赫爾退休了。退休前,在本地一家公司做財務,還是一個小頭目,薪水優渥,又頗得公司裡上上下下的敬重。退休後,擁有了時間上的自由,卻也丟失了金錢。他拿的那點社安福利比退休前拿的薪水縮水三分之二。帳戶裡的那些退休基金一時又不能兌現。經營的兩套出租房,租金微薄不說,還經常被拖欠。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在家裡的經濟地位急劇下降。羅娜比他小將近十歲,離退休還遙遠。每天上班的時候,都會告個別,說:我要上班去了。本來這只是一個客觀描述,但在赫爾聽來,就有點刺耳,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吃老婆軟飯的人。下班了,她回到家來,說自己好累、好累。如果飯菜還沒有做好,她就會抱怨一番,說午飯沒有吃多少,現在已經餓了,責怪丈夫為什麼不早點做。或者,她會問今天吃什麼,有時會挑剔一下,說菜太少,或者不是她想吃的。這也讓赫爾不舒服,覺得自己真就像一個傭人一樣。
其實,以前羅娜下班了,也會有諸如此類的抱怨。但現在,赫爾分外敏感,不再像上班賺錢的時候,有同樣的反應。他以玩笑的口吻,對羅娜說:我們家裡也有階級壓迫和階級鬥爭。你就像從前的地主婆,我就像從前的長工。羅娜只當那是玩笑,就笑一下,也不放在心裡。
赫爾本來也只是在開玩笑,但開來開去,心裡卻真的有了這樣一個梗,覺得妻子現在的口吻和表現,跟從前真的有了分別。他想,在家庭這個社會的基本單元裡,也映照了宏觀的人類社會。經濟地位決定政治地位,在社會裡是這樣,在家庭裡也一樣。羅娜雖然是妻子,跟他是戰略夥伴關係,但現在的舉止言行的確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以前,兩個人也時而會有爭執,但好像是平等的。赫爾放下身段,勸慰一下、道個歉,不久就雨過天晴了。現在,如果兩人再有衝突,無論赫爾再如何努力,示軟、道歉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還把下跪這樣卑賤的招式也用上,羅娜卻還是不妥協,比如這次。
離婚!這個字眼從羅娜的嘴裡叫嚷出來,不再只是為了發洩,而是有了認真的意味。赫爾開始認真地想,如果真的離婚,他會如何把日子過下去。
如果還年輕,離了婚,他可以再婚,建立另外一個生活單元,翻開生活的新篇章。年輕,就擁有多種選擇的路徑,找到另外一個秀外慧中的配偶,過上一個更美好的生活,也未可知。
懷想當年,他也是很多女生仰望的形象。他在各個階段的女同學中,也有不少是他欣賞的,而且,很碰巧的是,這些女同學不是離婚了,就是成了寡婦。也就是說,她們都回到了待字閨中的狀態。但接近七十的赫爾,已經沒有了當初間或冒頭的再婚憧憬。在這個階段,再去尋偶,有些荒唐,很是可笑。且不說,能不能再去找到一個讓自己心儀的配偶,就是離婚這個事實,都讓赫爾覺得丟面子。
宋明理學裡把「失節事大」渲染到了一個高得不能再高的高度,並非一點沒有道理。在赫爾看來,如果現在離婚,就是失節的大事。他一遍一遍地去想像,大洋兩岸的熟人朋友在轉告他離婚這個事實的時候,各種各樣的反應,表面的、表裡的。如果他離婚,離婚這個事實一定迅速傳播開來,就像一顆原子彈在空中炸開,親痛仇快,不在話下。離婚,顯然不是赫爾的選項。
離婚其實只是羅娜口無遮攔,發出的一個精神原子彈。羅娜體質弱,即使游泳,都只是像一根麵條一樣,在水裡無力飄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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