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二）

「剛才有人提到《克拉拉與太陽》是科幻作品，廣義上你可以這麼說，但我覺得它更是以溫情的故事，探討機器人『身分認同』的問題。小說的背景置於未來，但從頭到尾沒有提到發生的具體時間和地點，極可能是未來社會一個極為普遍的構想。光是這幾年AI的發展，就已經快到把我們全甩到後頭去了，到那個時候，也許機器人早已全面融入我們的生活。智能機器人愛芙不只被賦予了人類的外在特徵，也在學習人的思考及行為模式，最終擁有了和人類類似的特質，甚至到達精確到難以和人區分的品質。到時候，我們的生活大概脫離不了機器人，機器人在社會關係中，也會逐漸建構起一種『類似人』的身分。我認為這本書牽涉關於機器人的議題，不只揭示了未來機器人與人類之間複雜微妙，甚至可說是『互相依存』的關係，也讓人去思考未來機器人在人類社會中，將扮演什麼樣的角色。現在AI那麼發達，ChatGPT聊天機器人發展之神速，已經超過我們的想像，最近已經引發了道德上的爭議。這本書其實也是讓我們審視，機器人以及我們人類本身所謂的人性與道德，我們人類是不是應該審慎面對將來任何可能性的發展？這真是一本寄寓了作者深刻的人文關懷的書。」

啊，慕雲說得太好了，未來機器人的身分定義是什麼？人類如何面對近乎人類的機器人？被賦予了人類感情與靈魂的機器人，是不是會發展成渴望有著與人類相同的身分認同？這些都是可欣讀完之後思考的問題。

可欣還沒來得及附和，慕雲又繼續說：「機器人對人類情感的學習與記憶，終將完美呈現『類人』的身分。這本書便是以愛芙克拉拉的身分和口吻來講述故事。我們都是跟隨著她的視角進行觀察，甚至能夠感受到機器人單純細緻、體貼負責的內心世界，最終感覺克拉拉似乎有了靈魂。機器人與人類和諧相處，是多麼美好的一個願景，但事實上真會如此嗎？現在許多人對機器人已經開始產生警惕與恐懼的心理，所以有人說這是一本虛幻的烏托邦世界，是有道理的。這本書裡，克拉拉經過學習再像人類，她還是一而再、再而三被人推開到一個邊緣的距離。她在人類的眼裡，就只是一個來服務的機器人。單純、體貼、忠心、負責、無私的種種與相對之下人的複雜、背叛、冷漠、自私相比，讓我們更愛、更同情克拉拉一些，但她畢竟不是一個真正的人。即使喬西死去，她可以替代喬西繼續活著，她仍不能真正取代喬西，她甚至沒法被認為是個『朋友』。她終究只是一個工具、是一個『物件』。克拉拉最終認識到無論她再怎麼精確地復刻喬西，她不過只是一台機器，她永遠無法取代在喬西家人及朋友心中的感覺和地位。但是石黑一雄這支筆太厲害了，賦予了克拉拉很多人身上已經丟失的東西，更為她注入了靈魂，讓我們寄情於她身上，覺得她比人還可愛。當她最後被回收時，我竟然為她難過不已！」

可欣讀過許多經典文學，Identity（身分／身分認同）是西方文化研究的一個重要概念，許多作品都涉及這個議題──我到底是誰？這是黑人或黑白混血兒在白人為主的社會成長與生存，經常碰到的功課。其實華人在融入美國社會，或多或少也會面對身分認同的困境，但她卻很少聽到華人注意或者提及這個議題。

慕雲侃侃而談，可欣在她日漸慘白的臉上，察覺出一種深不可測，不仔細觀察看不出來的憂傷與絕望。可欣雖為她的論點喝采，但心中也升起許多疑問。慕雲是哪裡來的？她的本科會是西洋文學嗎？她為什麼這麼神祕？她為什麼越來越瘦、臉色越來越難看？她的內心隱藏了什麼樣的祕密，還是她也遇到了身分認同的困境？

慕雲說完，大大吸了一口氣，整個人像洩了氣的皮球，軟軟的，幾乎再也動不了的樣子。

慕雲的讀後感像個震撼彈，可欣聽完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想著，下次討論的是比較不那麼嚴肅的作品《布魯克林的善納先生》。不知道慕雲又會與作品迸出什麼樣的火花來？對生活相當忙碌的可欣來說，讀一本書都極為奢侈，每次都是趕在最後期限結束前勉強讀完，有時她還真恨不得日子過得慢一點。這一次，她卻企盼著下一次的讀書會早點來到。（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