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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養老院(一)

圖/123R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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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景蘭聽到動靜,欠起身向門口望去,見一個女人進來了。女人頭髮已有點花白,看上去年齡不小了。女人在她床沿坐下來,笑咪咪地說:媽,醒了?

媽?自從病了之後,就不斷有陌生人來,圍著她叫「媽」,有的說:媽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你兒子。有的說:媽,知道我是誰嗎?她當然不知道。他們就告訴她,自己是誰、叫什麼名字,但是下次再見到,她又不記得他們是誰了。她答不出,他們就很失望,好像受到很大打擊。後來再遇到這種情況,見到女的,她就回答:你是我閨女。見到男的就說:你是我兒子。那些男女聽到這話就顯出激動的神情,哎呀,媽媽記得我呢!他們真傻,這種時候來看我的,除了自己的親閨女、親兒子,還能有誰?

向景蘭隨口說道:你來啦!這句話一般是不會錯的。女人坐下之後,好像跟她很熟的樣子,沒問她自己是誰,這讓向景蘭比較滿意。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茫茫人海,是誰真的沒那麼重要。

「她來了之後,就把這些小孩放在這裡了。」向景蘭說。

「小孩,什麼小孩?」女人莫名其妙,「這房間裡除了你,只有我。」

「就在床上,一、二、三、四、五、六,六個孩子。那個穿紅褂子的不動了,好像死了。」向景蘭一邊說,一邊在被子上亂摸。她很奇怪,床上躺著六個大活人,這女人怎麼會看不見呢?

曉鷗驚恐地看著母親:媽,你不是出現幻覺了吧?網上說,阿茲海默症患者中晚期會出現幻覺。她渾身一陣發冷,幻覺之後還會有偏執、狂躁、妄想、性格古怪,該來的一個個都會來,我們的寒冬就在眼前了。過去她一直安慰自己,母親是因為腦部供血不足引起的腦萎縮,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阿茲海默症,可能不會發展到那一步。

向景蘭知道這不是幻覺,只是這個叫她「媽」的女人看不到而已。她剛從「那邊」回來,她在「那邊」還是個小女孩,帶著弟弟在大姑家玩。弟弟追她跑得太快了,跌了一跤,頭撞在桌角,當場就暈過去了。隔壁張大爺拉著平板車一路狂奔,送到仁慈醫院已經沒氣了。弟弟才六歲,長著一雙大眼睛,皮膚白白的。弟弟死的時候,穿著一件紅褂子。怎麼那麼巧呢,偏偏那個桌角戳著弟弟的太陽穴。她扯著弟弟的紅褂子不肯撒手……

保母小王進來了。因為半夜要給向景蘭換尿布,她午覺睡到兩點半才起床。就在小王跨進門的那一刻,向景蘭發現被子上的小孩突然不見了。他們也怕她嗎?這個強悍的女人!小王不像女兒那麼磨嘰,來了直接掀被子弄她起床。向景蘭的腿軟得像麵條,起床時要把整個人抱起來放到輪椅上,這件事只有小王能勝任。

小王其實也不小,五十大幾了。她是農村人,出嫁前在娘家幹農活兒,練出一身的力氣。為了給兒子結婚,她在城裡買了套房,背上了房貸,只好出來做保母掙錢付月供。小王手腳勤快,眼裡有活兒,把兩個老人的家拾掇得乾乾淨淨,還定時給他們洗澡。九十歲的老人,身上一點異味都沒有。為此兒女們開玩笑:媽你生了五個孩子,不及小王一個。話是這麼說,小王要是生在她家,還不是跟他們一樣,只會動嘴皮子。

曉鷗見母親討好地向小王笑,有點心酸。母親一生要強,在她任教的小學,她一直擔任畢業班班主任,教育局來人都是聽她的課,是教學台柱子。在家她手握財政大權,說一不二,是全家人的主心骨。這樣一個精明能幹的人,現在也不得不向保母低頭了。也許她已經意識到,這個過去一直被她拒之門外的人,主宰著她每天的吃喝拉撒,自己的幸與不幸全由這個人說了算。

小王從床上抱起向景蘭,直接放到坐便器上。這是向景蘭最感羞恥的一件事。每過兩到三小時,她就會被強迫脫去褲子,坐到這個勞什子上,一坐就是半小時。如果發現馬桶裡沒「料」,她會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按到上面。這個塑膠坐便器是可以到處拿的,向景蘭排泄的地點可能是臥室的床邊,也可能是客廳的電視機前,其時很可能兒子或者女婿就坐在對面。

最尷尬的是,倘若她不小心提前尿了,小王會像家裡失火似地叫起來:哎呀,晚了!然後沒好氣地數落她:跟你說多少遍了,小便叫人,就是記不住!接著,她就被當著女婿的面剝去褲子,穿上成人紙尿褲,那一刻她恨不得去死。人老了也是要臉面的好不好?向景蘭下意識地把被小王拉下來的褲子往上提了提,按住。

輪椅推到客廳,路老爺子已經坐在那裡看電視了。老爺子腦子還算清楚,腿腳也利索。他的午睡時間只有半小時,醒了之後他會在客廳大聲叫喚:起床了、起床了。剛睡下的曉鷗不得不起床,陪伴老爺子。老爺子把曉鷗和小王都吵醒之後,看會兒電視就回到床上和衣而眠,閉目養神去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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