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像（二）

他的副校長只當了三年多一點，越南和中國發生邊界衝突之後，他像大多數華人一樣，填了表格，同意讓中國來撤僑，結果是丟了學校的教職。臨離開之前，他從雜物室裡翻出老校長的銅像，要求校方讓他帶走。

代表新政權的校長皺著眉頭，打量了那銅像一眼：「這個是什麼人？」

「是這間學校的創辦人。」

「怎麼沒聽說過？他現在哪裡？」

「死了，死了十多年了。」

新校長拿起銅像，用指頭敲了敲，又用雙手捧著搖了搖，好像要確定裡面有沒有藏著什麼東西，邊用狐疑的眼光盯著他。他沒說什麼，銅像裡什麼都沒有，銅像的價值不能以金錢衡量，但這個文化幹部是不會懂的。

文化幹部最後把銅像交還給他：「去吧。」

林崇義用一塊布裹起銅像，走出校門，他不想老校長看見學校現在的樣貌：圖書館的書算是反動文化品，已經全燒掉了，換上一批內容截然不同的書籍；實驗室的儀器破的破、壞的壞，不能給學生做什麼實驗，乾脆把門也鎖了起來。老校長畢生心血建立起來的學校，已經不存在了。

他本想把銅像交給老校長的家人，老校長有兩三個兒女，但四處打聽過，才知道他們都已經偷渡到外國了，聯絡不上。他只好把銅像帶回家，這樣至少不會被學校的無知文化幹部當破爛丟掉。

他把銅像放到書架上，才看到老校長左肩靠近衣領的位置，有一點深褐色的污漬，不會比一顆綠豆更大。他用手指頭擦拭，也抹不去。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會是呂士衡的血漬嗎？呂士衡中槍後，就倒在老校長銅像的旁邊……

3

「請問，你是林崇義老師嗎？」

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叫他「老師」了。他看著門外這個人，目測大概八十後，衣著得體，還透著點文化氣息。明明從沒見過的，不知為什麼竟有點眼熟。

「你是……？」

年輕人隔著門遞給他一張名片，很長的頭銜，果然是和華人文化部門有關的。他懶得細看，隨手把名片塞進上衣口袋，讓客人進門：「有什麼事嗎？」

八十後自報身分，說他讀過某間中學，知道林老師在同一間學校教過書。他覺得學校的名字很陌生，正想否認，才記起對方說的是戰後改了名的學校。當然他們之間沒有交集：這個八十後在那裡上學時，他已經離開很多年了。

「我爸爸也是同一間學校畢業的喔，」八十後像要跟他攀關係似的：「不過他是解放前的學生……」

他再打量來人一眼，又掏出名片來看一遍他的姓名。自己對自己點點頭，難怪看起來眼熟，他爸爸回到學校接收時，大概比他現在還年輕吧，他對面前這個八十後更沒有好感了。

「解放前的學生，」他冷冷地說，「那就不是同一個學校了。」

「解放後改了名字，」八十後沒聽懂他的意思，「學校還是同一間沒錯。」

「改的不只是校名，你不會不知道吧？」他盡量保持語氣的平和：「以前的學校，有校歌、校徽、校訓，也有自己的校服。改了名之後，就全都沒有了，怎麼還能算是同一間學校？」

「也可以這樣說啦……」八十後笑了笑，表現得很通情達理：「其實今天來拜訪老師，還有另外一件事……」

他靠在沙發上，等他說下去。八十後清清喉嚨：「我們學校說起來，也有將近一百年的歷史了……」

「什麼一百年？」他皺皺眉，戰後才改名字的學校只有四十多年歷史，要把原來學校的歷史加上去，才有將近一百年。這傢伙還是沒聽懂他在說什麼嗎？「前面那幾十年，不是你們學校的歷史，別混為一談。」

「總之，」八十後不跟他爭辯，自顧說下去：「為了紀念快要來臨的創校一百年，學校成立了個傳統室，收集陳列和學校有關的圖片文物……」

「傳統室？」他皺皺眉，「你的意思是校史館？」

「呃？」

「傳統室是越南人的說法。保存、展示學校歷史文物的地方，中文叫校史館。」

「是的，成立這個，呃，這個校、校。史。館，」八十後像念出剛學會的外文生字，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見他沒出聲，才接著說下去：「可以令學生更了解學校的歷史，懂得飲水思源、薪火相傳……」

「歷史嗎？」他暗笑，年輕華人連母語都說不好，還談什麼薪火相傳？「那學校是不是也要改回原來的名字呢？」

「那倒沒有，現在的名字是紀念在抗美救國戰爭中犧牲的華人烈士，也是前校友，不會再改的了。」

「說起這位烈士，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也沒聽說過他的英雄事蹟。有些什麼可歌可泣的故事、怎麼犧牲的，我全不知道。」

「你不知道？」八十後錯愕的表情不像是裝出來的，「他是1968年春節總進攻戰役中犧牲的，你沒聽說過嗎？他的照片也會放在，放在校、史、館裡。」

「那些對我們來說並不重要，就算聽說過，也不會記得。」他說：「好吧，學校要成立個校史館，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是的。林老師是七九年離開學校的對吧？」

「那年登記回中國，」他哼了一聲：「學校就不讓我繼續教書了，只好走人。」

「聽說你走的時候，帶走了一尊塑像？」

「那是學校創辦人，湯老校長的銅像，沒錯。」

「你還保存著嗎？」

「得找一下，應該還在。你要老校長的銅像幹麼？」（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