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中的煎熬

那個星期五，本來只是一次尋常的山地車之旅。達文波特（Davenport）美麗的加州海岸線，天色明亮，樹影斑駁，車友們笑著呼喊，我卻沒想到，命運在一個髮夾彎裡，悄然張開了血色陷阱。

車輪一滑——我的耳邊響起「啪啪」兩聲。下一秒，我的右腳掌以一個詭異、扭曲、近乎九十度的角度折向左邊。那不是人類能承受的形狀，我甚至看見自己鞋內皮肉因骨裂而微微鼓起。痛覺如刀刃，瞬間畫開我的神經，我幾乎連喊叫的力氣都被抽乾。

我倒在路中央，感覺空氣凝固，有人在喊：「九一一！」有人在顫抖。救援人員衝來，陌生的面孔俯視著我，眼神冷冽而專業，卻讓我覺得自己只是實驗台上的標本；遠處救護車的紅光在林間閃爍，像惡魔眼睛的注視。

急救人員給我兩個選擇：當地急診或回家。我在顫抖中說出「回家」，卻沒料到這是通往煉獄的選擇。平日只需一小時的路程，因為大塞車拖成了四個小時。每一次顛簸，都像有人在骨頭上用錘子狠砸，我的腿骨在體內摩擦，彷彿正一點點碎裂。

抵達聖塔克拉拉（Santa Clara）住家附近的醫院急診室後，痛苦沒有減緩，反而放大。X光室裡，他們粗暴地折騰我的斷腿，我全身冷汗直流，像一條被丟在砧板上的魚。止痛針毫無作用，醫護人員最終決定硬生生把我的腳掌扳回去。瞬間，尖叫撕裂了我的喉嚨，那不是人聲，而是野獸臨死前的嚎叫。

然而最可怕的不是痛，而是等待。醫護人員告訴我：「周末沒有醫師，你得等到星期一。」就這樣，我帶著三處骨折的腿，拿了兩根冷冰冰的拐杖，被打發回家。

五天裡，我成了囚犯。每天只能用單腳跳躍，上下樓梯、進浴室、吃飯；拐杖磨破了手掌，血泡裂開，卻比不上腿骨晃動時的撕裂之痛。夜裡，我常常被疼痛驚醒，覺得整條腿像吊在半空中，被看不見的手反覆搖晃。

星期一到了，本以為能解脫，卻因為「吃過早餐」被告知要再等一天。星期二不吃不喝，終於躺在手術室門口，卻又被別人插隊，再多等五小時。在飢餓、乾渴、疼痛交錯之下，時間變得沒有邊界，我開始懷疑自己還是不是活著。

四個多小時的手術後，我的腿被塞入一條長長的鐵板與九根鋼釘。醒來時，我無法自己呼吸，無法排尿，連身體都不再屬於自己。

然而折磨還沒結束，醫院決定將我送至復健中心二十天。復健中心伺候周到，整日量血壓、抽血、餵藥、送食和教我健身，到晚上卻是個不夜城，總有人尖叫、哭喊、摔東西。護理人員的細心也擋不住病人永無止盡的謾罵，雙人病房裡的鼾聲像詛咒，讓我徹夜不能成眠。我心裡漸漸冰冷：這裡不是醫院，而是囚禁靈魂的監牢。

我只能假裝忙碌，用讀書、寫作、追劇、學琴麻痺自己。可一閉上眼，那幾天「等待」的煎熬總會重現——無止盡的疼痛，無邊的延宕，無法掙脫的時間。緊急逃生門的警鈴又在半夜大作了，是有人逃出尋找生命出口？還是拾回自己的魂魄？等待成了一種凌遲，它吞噬著我的身體，也一點一點啃蝕我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