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資派還在走

去年在曼哈頓某花園，我與H老先生閒談，他已是九十多歲高齡，思路依然清晰。閒談告一段落，他站起來，一邊瀟灑地邁開步子，一邊對我說：「再見，走資派還在走。」看著漸行漸遠的H老先生，我一頭霧水：這是毛澤東說過的話，也就是「最高指示」，但那畢竟是五十年前的陳年舊事，H老先生為何重提？

時隔不久又遇到H老先生，我就問起此事，他說這與其親身經歷有關。我對歷史頗感興趣，就同他一起理清此話的來龍去脈。

什麼叫做「走資派」？這是「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簡稱，是流行於中國文化大革命時期的貶義語，用來稱呼毛澤東要打倒的官員。在毛看來，這些官員主張走資本主義道路，劉少奇與鄧小平分別被稱為頭號與二號最大走資派。H先生在國共內戰時期還是小青年，參加共軍游擊隊，後來轉業到地方，慢慢升遷當上半大不小的官，文革開始H先生被靠邊站，成為芝麻綠豆般大的走資派。

那麼「走資派還在走」的出處是什麼呢？一九七五年時，文革已是第十個年頭，國民經濟被折騰到了崩潰的邊緣。毛澤東感到局勢嚴重，但是他一手提拔的「四人幫」只會搞文革，抓生產是外行，無奈只得重新起用二號走資派鄧小平，讓他主持日常工作。鄧順帶起用胡耀邦等大批被打倒的走資派；在地方上，包括H先生在內的眾多小走資派也隨潮流被起用。經濟開始復甦，鄧的威望隨之上升。

鄧小平在復出之前，對於在文革初期被打倒之事，曾向毛澤東信誓旦旦保證「永不翻案」。不過毛還是不放心，在他看來，經濟是第二位，文革才是第一位的。他自知也許不久於人世，如果鄧口是心非，那麼日後就沒人管得住鄧翻文革的案，自己苦心經營的文革將毀於一旦。

左思右想之後，毛施出一計，他指示鄧小平主持召開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討論對文革的評價，並作出肯定文革的決議。毛的如意算盤是：只要鄧主持作出肯定文革的決議，那麼以後他想翻案也翻不了。

然而毛失算了，鄧小平在會上說：「由我主持寫這個決議不適宜，我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漢，何論魏晉。」鄧小平用的是晉朝陶淵明在「桃花源記」的典故，說的是晉代有個漁人誤入桃花源，遇見秦朝避難者的後裔，因其「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這些隱居者完全不了解外界五百餘年的歷史變遷，對秦朝的滅亡及其後的西漢、東漢、三國、魏晉等朝代更替一無所知。

此典故特指因長期與世隔絕而產生認知斷層，鄧小平藉此說自己在文革之初就被打倒，不了解其後黨內發生的事，由此婉拒由他主持作出肯定文革的決議。

毛澤東何等精明、古文功底何等深厚，豈能看不出鄧小平這點心思？他看穿鄧講此話就是為日後翻文革的案埋下伏筆，怒斥鄧小平是「走資派還在走，永不翻案靠不住啊！」於是「走資派還在走」這句最高指示迅速下達全國，不僅二號走資派鄧小平被第二次打倒，胡耀邦等也被再次打倒，就連H先生這個小小走資派亦未逃過。

然而毛澤東這次是人算不如天算，僅僅一年後馬克思就把他就召了去；緊接著「四人幫」被抓，鄧小平再度復出，文革被否定。在地方上H先生也跟著復職，直至老了離休，後因其子女留學美國並定居，H先生依親來紐約，在這個資本主義大都市已經生活二十多年。

就這樣我倆理清了「走資派還在走」的來龍去脈。H老先生看時間不早，站起來要走，但我還有一事未明，趕緊問他：「那你為什麼現在想起這個『最高指示』呢？」H老先生笑道：「你想，文革都過去五十年了，當年的走資派們所剩無幾了吧？我已經九十多歲了，要活下去就得多走走路，對我來說，這不就是『走資派還在走』嗎？」我恍然大悟，原來「最高指示」被他「活學活用」了。H老先生見我終於開竅，哈哈一笑邁開步，高聲道：「走資派還在走，走起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