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幕下的人生記憶
然而,最荒唐的一次看電影,卻不是在連隊的露天,而是在三十里路之遙的團部禮堂。那是朝鮮電影「賣花姑娘」,聽說這部片子在大城市裡放映時,曾引發轟動,觀眾哭得兩眼紅腫。可不知怎麼的,電影拷貝到了我們六團,卻只在團部禮堂放映,數日之間,各連按排定日程前去觀看。
輪到我們二十三連的那天,是上午十一點。天剛亮,連裡的機動二八車——那種老式載重卡車,就一趟趟地往團部送人。我和排裡一幫知青七時半就擠上車,車廂裡人頭鑽動,隨著顛簸東倒西歪,沿途塵土飛揚。好不容易趕到團部禮堂,卻見門口已是人山人海,顯然,不少連隊壓根不按規矩,沒輪到的也蜂擁而至。
等到十一時那場散場,輪到我們進場時,拚盡吃奶的力氣,我們這些女生還是沒能擠進去,大家望門興嘆,卻絕不甘心打退堂鼓。於是我們不吃不喝地在人堆裡死守,哪裡有絲毫空隙便往前鑽,皇天不負有心人,直到下午五時,我們終於擠進了禮堂。
可誰知禮堂裡早已超員,四周凡能站人的地方都擠滿了人,不是人頭遮住了銀幕,就是大門被人潮擠開,陽光射進來,把銀幕晃得一片慘白。我們被擠到後排,看不見銀幕,只能爬到椅背上去坐,偏偏好景不長,只聽「嘎吱嘎吱」幾聲脆響,聯排長椅不堪重負,轟然倒下,人群頓時前仆後繼。這邊我們剛重新坐上,那邊長椅又伴隨著驚叫聲塌倒了。
好不容易熬到影片結束,大家隨著人流湧出禮堂,找到連裡的二八車,再顛簸著返回連隊時,天色已黑透,已是晚上九時半多了。嚼著各自事先備好的冷饅頭,疲憊不堪的我們苦笑著嚷嚷道:「我沒哭。」「哭什麼呀?我們比賣花姑娘還要苦。」
我最癡戀的電影是朝鮮的「金姬和銀姬的命運」,孿生姊妹金姬和銀姬分別被人收養,姊妹倆從此一南一北,命運天差地別。可憐的銀姬飽受厄運摧殘,使我產生強烈的共情,哭濕了手絹。
在北疆看了一場後,回到上海探親時,我又看了四場。兩場是在我家附近的大舞台買的票,上下午各看一場;我去哥哥任教的上海郊區新光中學玩時,哥哥幫我買了學校禮堂連續兩場的票,一場看畢清場,馬上進入下一場。每場都使我悲憫銀姬、憐憫自己而止不住地落淚。
那時我還學會了唱那部電影的主題歌「爸爸的祝福」,當我在東北唱著時,心裡想念著六千里以外的父母……。
誰能在料到,看過「鐵達尼號」電影以後,多年來我不再進入電影院,卻迷上了電視劇,先是看錄像帶,後來自然是網上在線觀看。
破戒,緣於生活的苦難。九○年代初,剛移民到美國的頭幾年,我舉目無親,尤其我大學裡的外語是日語,卻在此間寸步難行,只能在華裔圈子裡打工謀生,還經常失業,為了安頓一顆焦慮的心,就去蹭看鄰居租來的電視劇錄像帶,看著看著就入迷了。起初我還覺著這是一種浪費時間的行為,但漸漸地發現,電視劇能夠讓我忘記憂慮。
之後,我固然進入了穩定的職場,在市府當公務員。職場如同戰場,我喜歡工作有挑戰,愈是難的個案我做起來愈有勁頭。可是我受不了人事糾纏,遭遇嫉妒和排擠時,使我的大腦在下班後仍感到衝突,如電影在腦中反覆播放。
看電視劇比讀小說還管用,馬上就能使我恢復平靜,思維進入另一個平行世界,劇中的人物和故事,無形中為我提供了情感的慰藉與心理修復,讓我忘卻憂患,助我脫身心理困境。於是,從此直到退休,電視劇成了我最好的靈藥。
幾十年間,從故國北疆連隊的露天銀幕,到大洋此岸紐約的小影院,再到家中的電視劇,光影一次次陪我走過苦難、孤獨與奮進的日子,也映照出我人生的起伏與堅韌。如今,當我回首銀幕下的人生記憶時,我恍然醒悟,它已不僅是娛樂,而是我生命刻痕最深的註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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