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二嫂

一九七六年我在美國結婚，便和彼時遠在台灣的二嫂施蘊芳結下妯娌之緣，但由於一直分處不同國度，見面機會不多，彼此了解有限。

進一步認識二嫂，始於二○二○年春天，新冠病毒席捲全球，先生家的兄弟們決定每兩周舉行一次視訊會議。成員們分布在美國、加拿大和台灣，拜視訊所賜，大家彷彿共聚一堂，面對面閒話家常。居住多倫多的二嫂因談吐風趣，且嫁到夫家最久，飽知家族舊事，常常成為視訊焦點。

二嫂年近八十，但保養得宜，灰白的頭髮燙出微波，總是梳理得整齊有致，鏡頭前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輕上二十歲，顯得優雅健朗。

二哥在二○○二年去世後，二嫂與長子一家同住。白天，兒、媳與兩個孫子出外工作、讀書，她則積極參與數個社團，有的服務社區，有的讀書學習，有的追求靈性修養。疫情期間，社團活動戛然而止，二嫂待在家裡並沒閒著，看新聞和連續劇，也繪畫。

她展示自己的一幅幅畫作，並非用畫筆揮灑在紙張或帆布上，而是購買一種無色的畫，上面分成很多細格，每一格子標示一個數字，依照數字繪上指定的顏色，完成之後便是一幅漂亮的圖畫了。這個嗜好能讓二嫂專心浸泡在一方彩色世界裡，不至於感到無聊。

二嫂總是從容和悅地談著身邊瑣事和夫家舊聞，但有一次回憶起她自己的過往，說出的經歷令大家吃驚，也相當感動。

二嫂一九四一年出生於江蘇海門，八歲時跟隨父母親去到台灣。她父親以公務員薪水養活五個子女，生活清苦，身為長女的二嫂責無旁貸地幫母親照顧弟妹。父親一度遭受同事誣陷突然入獄，母親四處奔走營救，二嫂承擔的家事更加繁重，一大早就抱著一大籃衣服走下數十級台階到河邊清洗，然後才能去上學。

結婚後，丈夫從軍職轉業教書，成為台北著名的數學老師，還兼職高雄，收入日益豐厚，二嫂待在家中照顧三個子女，過著豐衣足食的日子。可朋友遊說她移民加拿大，為了孩子的教育，她接受了提議，讓丈夫和在台大就讀的長子留在台灣，她帶著讀中、小學的一女一子去到陌生的加拿大。

抵達多倫多後才發現，收了費用的律師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進退兩難之際，幸好經人介紹找到一名可靠的律師，才順利取得移民身分。

中年移民異國，語言不通，生活習慣迥異，二嫂面臨一波波挑戰，多虧一批處境相同的朋友互相幫忙，得以一一解決難題。財務上有丈夫源源不斷的「台援」，原本可待在家裡享受清福，或和好友們聚會閒聊，可她和好友卻決定去車衣廠工作，既能打發孩子上學時段的空閒，也可獲得獨立謀生的成就感。

多倫多冬季漫長，早上出門時的戶外低溫以及不時來襲的暴風雪，對成長在亞熱帶台灣的二嫂實是嚴酷的考驗，卻都沒有讓她打消工作意願。後來進入著名的化妝品工廠，仍然認真做事不倦勤。

可她發現，工作多年從未得到加薪，反覆思考後，她終於鼓起勇氣向上司要求增加時薪。上司原欲敷衍了事，二嫂嚴肅表示，如果拿不到合理的薪資，她就辭職。上司這才了解眼前這位個子不高、平日默默做事的華人婦女，正在為她的權益據理力爭，於是答應了她的要求。二嫂自豪地表示，她退休時拿的時薪比第一個工作的時薪翻了幾倍，她可以依靠自己賺來的退休金安度晚年。

衣食無虞的二嫂是個睿智的老人，認為財產與其在身後留給子女，不如生前拿出來一起享受。每個周末，她都邀請子女和孫輩共餐，告訴他們想吃什麼、喝什麼，盡量點，由她付帳，一大家子和樂融融地共進餐餚。偶爾她會下廚，做出一大堆拿手菜，讓子女帶回家享用，子女也對她非常尊敬孝順。疫情期間，她喜獲曾孫女，經常在視訊會議上秀出小寶寶的照片，讓大家一起欣賞小寶寶可愛的成長變化。

每兩周的視訊會議進行至第三年，看起來總是神采奕奕、談笑風生的二嫂，突然宣布她被診斷出罹癌，需要治療和休養，今後將退出視訊會議。兄弟們大為震驚，爾後兩年透過大姪子得知二嫂的醫療進度，可惜藥石罔效，二○二五年春她在子孫環繞下離開塵世。

視訊會議上二嫂和煦的笑容、幽默的談吐，從此定格在兄弟們的記憶裡，那一次回顧往事展現的智慧和毅力，尤其在大家心中留下難以忘卻的回憶。每想起二嫂就感到不捨，也對她泛起高度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