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年華裡的師恩
追念逝水年華裡的師恩,那些與張達明教授相識相知的日子,彷彿還歷歷在目。時光荏苒,往事如流水般逝去,但師長的諄諄教誨和深情厚意,卻永遠烙印在我的心中。
張教授是我母校東北師大外語系的副系主任。一九八一年初夏,當時中文系學生的我,經華東師大王智量教授引薦,登門拜訪了他。我即將升入大四,除了課業,已開始準備來年春季的研究生考試。
那時,張教授還住在筒子樓裡。一進門,師母便帶著孩子們進了另一間屋。我早從上海方面得知張教授的婚姻經歷,因此對於他已近五十歲、最大的孩子卻才讀小學二、三年級,並不感到意外。
初次拜訪時,張教授便非常熱情。聽說我正在尋找一個安靜的環境讀書,他當即邀我下周去取鑰匙,說考試已結束,可以借我一間教室。我喜出望外,那一整個夏天,我便躲在外語系一間無人打擾的教室裡,獨自用功,埋首書堆。
寒假我回了上海,新學期開始時,我請假留在上海繼續準備考研,直到在報考的華東師大考完試,我才返回長春。回校後,我再次登門拜訪張教授,並給孩子們帶去了上海奶糖。那時,學校已經新建了教工宿舍樓,張教授一家也剛搬進了三房兩廳的新居。
我向張教授詳細彙報了總體還算滿意的考研情況,他十分欣慰,笑著鼓勵我說:「你一定能考上。」果然不負他所望,我最終以五門總分四百零五點五分,位列華東師大宋代文學研究方向考生第一名,錄取為碩士研究生,並為全班考研同學中第一個收到錄取通知書者。
再一次造訪張家,已是一九八二年七月臨行返回上海前的告別。那天,有同學帶了相機,替我和張教授拍照留念,成了我至今難忘的回憶。
每次與張教授交談,他總是關懷備至,言語中滿是鼓勵與支持。年輕時的我性格拘謹,加之對他的敬重與同情,對於張教授的個人生活從不主動過問,除了知道他與王智量教授是北大西語系俄語專業的同班同學外,其餘的,我從不忍心在話題中觸及。
從上海傳來的消息中,我得知師母是他的繼室。張教授曾歷喪妻之痛,「曾經滄海難為水」,亡妻成了他心中永遠的傷痕,他一度立誓終身不再娶,對旁人好意撮合,也一再婉拒。而她卻慧眼獨具,堅信他是值得託付終身之人,在知識分子下鄉改造的年代,她執意隨行照料,無怨無悔。縱是鐵石之心,也終被柔情融化,於是,就有了我當時所見到的那個溫暖的家。
張教授的兄長是作家路翎,曾被定為「胡風反革命集團」骨幹成員,遭逮捕入獄,他的名作「窪地上的『戰役』」等,也在運動中被點名批判。我在課堂上修習現代文學史時,老師從未提及路翎,因此,我也從未在張教授面前提起他的哥哥。
每次拜訪張家,當音樂教師的師母總帶著孩子們悄然退入另一間房,我只能聽見鋼琴聲,從未有機會與師母交談。因而,日後我想再次聯繫張教授,也無從透過師母獲得消息。
讀研三年,我埋首書堆,很少主動聯繫師友。但我知道,張教授一定始終惦念著我。
畢業後我在上外對外漢語系任教,住教工宿舍。一九八六年初春一個傍晚,出差到上海的張教授,從上外系辦一路打聽,找到了我宿舍。他看上去頗為疲憊,卻神情激動,他說第二天就要返程,臨行前見到我,心裡才踏實。他在我那簡陋的宿舍略坐片刻,便起身告辭。
我一向不懂應對,竟沒有開口邀請他去附近飯店坐坐、吃頓便飯。沒想到,張教授回長春不久,便傳來他罹患癌症的消息,所幸治療後好轉,我才稍感寬慰。
後來,我常悔恨。年輕時的我真是一塊榆木疙瘩,若當時多一分考慮,請假北上探病,雖有困難,也並非不可為,哪怕寄點錢、捎句問候,也能略表寸心。我卻沉溺於自己的煩惱與愁苦中:沒有房子住,連備課的安靜角落都難以找到;未婚便無法分房,而我又是大齡高學歷,難以尋得良配,放在今天,就是「剩女」。
為了逃離那一地雞毛的窘境,我最終選擇了一段涉外婚姻,遠赴美國。從此,與當年的師友們逐漸斷了聯繫,一別如隔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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