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寧玻璃
一九八六年,我十九歲的那年寒假,心血來潮地跟父母吵著說要自己一人去紐約玩,錢我全部自己出。自十六、七歲開始,我就像美國一般同齡青少年那樣打零工攢錢,有自己的儲蓄和支票帳戶,一直很想搬離父母自己住的我,那時出遠門旅行就只是需要大人的允許而已。
紐約這個城市,在我父母的觀念裡,是個很亂的地方;這種刻板印象其實不只他們有,我也從電視影集和社會新聞攝取了充足的偏見。一個女孩子獨身去紐約看看,似乎是一種了不得的冒險。
最後跟了華人旅行團,被趕鴨子似地帶去觀光手冊裡常見的、最基本的景點,參觀康寧玻璃工坊是其中的一個行程;此前我對這家企業毫無概念,去了那裡,被大廳內一幅龐大而狀似迷宮的玻璃藝術所吸引。當時還買了那件作品的明信片,照片跟現場看原作完全是兩回事,作品太美,顛覆了我對玻璃一直以來只是門窗和杯子的觀感。
即便還未到可以飲酒的年齡,我居然在工坊禮品店裡大手筆花錢,扛回了三大盒玻璃酒杯,一路提心吊膽地隨機飛回舊金山。這在當時是我認為既負擔得起,且非常高級的紀念品,作為禮物是非常拿得出手的。
猶如水晶般的質感,半打玻璃酒杯售價六塊半加稅,被裝在一個十分結實、包裝講究而且設計防壓防震的硬紙盒裡。小心翼翼從美國東岸捎回西海岸的三盒紀念品中,一盒送給了一位對我有恩的啟蒙長輩;一盒被母親最要好的髮小來訪時看見沒收,一盒我自己留著。
留下的這款鬱金香杯(見圖),玻璃杯身雕刻了細膩的Art Deco的花紋,雷射雕花風格應是當時的流行。
許多年以後,才知道這酒杯是用來喝香檳的,倒入帶有氣泡的有色酒水,杯身一圈花紋與流淌的泡泡相映成趣,晃動之下煞是好看。
這半打康寧酒杯,不想竟碎的碎、丟的丟,被家裡的弟兄們拿去不知幹嘛,最後反正一股腦兒不見了好幾個,到今天幾近四十年後,獨獨只剩下了一個,似乎就是為了提醒我去研究而特地留下的。把它從櫃子裡找出來,洗乾淨後倒入一點雪碧汽水,一邊整理開啟我對玻璃的所有科普研究。
年輕時印象中的那個「玻璃工坊」,現今被稱之為「康寧玻璃博物館」(Corning Museum of Glass),二○一五年增設了新館。上網一看,早就華麗轉身到讓我恍若隔世,唯一不變的,恐怕就只剩記憶中那始終吸睛、現場吹染玻璃的表演。
美國人的生活,只要是會用到玻璃的地方,幾乎離不開康寧。一百七十多年的招牌老店,最先發明並製造出燈泡、顯像管、光纖,每一段里程碑,皆革命性地改變了千家萬戶的生活。廚房裡的玻璃鍋蓋、冰箱烤箱冷熱皆宜的烹飪盤、微波爐內的轉盤、手機與平板上的屏幕……,技術含金量跨度之大,用飛天遁地來形容毫不誇張。
中國人的生活,有陶瓷的文化底蘊在影響著價值觀,對於玻璃產品的態度,多半只停留在當代工業的批量與快速生產中。哪有什麼骨董玻璃?什麼東西再古、都古不過中國文物不是嗎。
玻璃具有回收再塑的特性、永續發展的潛力,美國人對於「骨董玻璃」的概念說來也不強烈,只因為美國是個年輕的國家。而且,在我入門淘寶洋骨董後更發現,有不少美國人收藏或購買「骨董玻璃」產品,往往是買來大方使用、享受物件本身帶來的實用功能,以及其工藝和欣賞價值。在美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我,竟也受此文化「薰陶」,對任何陳貨大手大腳,讓物件在使用中「繼續活著」的哲理,似乎更得我心。
再說,玻璃的命運,向來都可預料:脆弱、透明,卻又因為能藏色與承光,而被賦予形體及價值。人也許亦然,年輕時總以為牢不可破的存在,其實最不禁輾壓,包括刻印在記憶中、與世界建立連結的頃刻悸動,那些以為開拓了眼界的旅遊經歷。
如今,許多記憶都已在我活過半百之後變得扭曲與破碎,唯獨這個杯子,像一則寓言,終於讓我了悟到它並非代表「剩下」,而是「留下」:人生在世確實什麼都帶不走,但總還是有些東西,會替你默默保管那個曾經深信世界可以被握在手心裡的自己,雖不再完整,但也真的無需完整。
且和我的青春乾一杯。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