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流」的故事(下)

這時聽說兵團條件好，又需要人手，他步行了三、四十公里去尋找。途中又渴又餓，經過維吾爾族人家，見井裡有甘甜的水，卻找不到盛水的容器，情急之中，他把鞋脫下來盛水喝。夜裡蜷縮在維族人挖的空墳墓裡睡一宿，早上繼續趕路。然而茫茫戈壁中，他沒有找到兵團所在地，只得又回到阿瓦提。

在阿瓦提的巴扎（維吾爾語，意思是「集市」）上，他竟然遇到了兩個酒泉的同班同學。一九六三年七月，機緣巧合，他和那兩個同學一起被送到了兵團。兵團職工的生活有保障，能領工資。兵團是一個特殊的系統，按部隊編制，司令部在烏魯木齊，分支遍布天山南北，一級單位為「師」，師下設「團」，團下設「連」或「隊」。

他被安排到工程隊建房子，匆忙中行李被褥留在了阿瓦提，只能不要了，因為離得太遠，又沒有長途汽車可搭乘。整個夏天到初秋，他沒有被褥，就睡在牛皮袋、化肥袋上。

沒想到，那年十月，老陳從阿瓦提來找他，帶來了他的被褥，還送給他一筆錢。原來老陳一直等到秋收，賣了自留地裡的糧食，又賣了羊，把收入的一半交到他手裡。沒有汽車可乘，老陳背著行李被褥，步行了三、四十公里。東西送到以後，老陳忙著趕回去，連一頓飯都沒來得及吃。工程隊的同事都感嘆，他竟有老陳這樣的朋友。

之後老陳去了阿克蘇，其餘十幾個沒有離開洋瓦力克的甘肅同鄉，和阿瓦提地區別處的「盲流」們被集中在一起，組建了阿瓦提農場。在工程隊，他和大夥兒一起伐木、鋸木、開荒、建房。工程隊匯聚了來自全國各地的盲流、復員軍人、支邊青年、知青，還有不少所謂「有歷史問題」的人，是個臥虎藏龍之地。抄著各種口音的人，自願或被迫千里迢迢來到邊疆，哪個身上沒有故事？工程隊接納了他們的痛和苦，血與淚。

一年又一年過去，天山冰雪融水引來了，鹽鹼地開墾出來了，一排排房屋建起來了……，沉寂千年的戈壁灘變成了生機勃勃的綠洲，難以想像那一代人付出了何等的辛勞。一九七○年，他和溫柔賢惠的她，組建了一個小家庭，之後兩個女兒相繼出生。他幾乎年年回酒泉探親，也數次帶妻子和女兒去看望母親。八○年代末母親去世之後，他才較少回酒泉，但和家鄉的親人一直保持著聯繫。

爸爸憑著聰慧、勤奮，成為了一名建築工程師。他寫一手漂亮的鋼筆字，畫的建築圖紙工整、清晰，預算準確。無論是他的業務能力，還是人品，都受到單位同事的交口稱讚。他常去看望老陳，直到二○○四年老陳去世，這段延續四十多年的珍貴友誼成了美好的記憶。二○○五年，他到阿瓦提農場拜訪當年的「盲流」同鄉們，大家一起回顧歷史，感嘆人生。

二○二三年七月，他重回洋瓦力克勞動過的小隊。六十多年過去了，洋瓦力克如今叫英艾日克，變化非常大，已看不到當年的痕跡，更找不到曾經的自留地。爸爸仍清楚地記得當年十幾個維吾爾族小伙伴的名字，向當地一個維族工作人員打聽，沒想到這十幾人都已去世。希望他們的後代安居樂業，希望那裡依然民風淳樸、包容。

這就是我爸爸的故事。他豁達大度，是我見過的脾氣最好的人，或許天性使然，或許因他小小年紀就經歷生死，苦難似乎並未在他心上留下傷痕。他是慈愛的父親，同時孝敬長輩，關愛後輩，深受大家族親人的敬重。他很平凡，似乎又不平凡，書寫著生命的頑強與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