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敗的英雄

《伊戈王子》是一部很與眾不同的歌劇，其特殊之處在於：1.創造者不是專業音樂家，而是一位科學家。2.劇本編寫耗時18年仍未完成。3.故事源自中古史詩，戲劇的張力弱，意義不明，詮釋各異。4.劇中的英雄是位失敗者，故事既不浪漫也不寫實。5.它是一部很難搬上舞台的歌劇，俄羅斯以外的國家甚少演出，但其中一首曲子卻幾乎家喻戶曉。

歌劇的創造者是亞歷山大-鮑羅定（Alexander Borodin，1833-87），是19世紀俄國提倡民族音樂出名的「五位」（The Five）之一。他是全職化學家、醫學院教授，也是女權運動者，只在周末閒暇或生病時作曲。1869年他的樂評家朋友斯塔索夫（Vladimir  Stasov）提議他引用俄國12世紀的史詩《伊戈戰役記》（The Tale of Igor's Campaign）編寫一部歌劇。他覺得故事缺乏戲劇性和活力，但是仍然斷斷續續地編寫詞和曲，如此持續了18年直到他突然去世。

斯塔索夫和名作曲家雷姆斯基-高沙可夫（Nikolai Rimsky-Korsakov，1844-1908）到他家找出歌劇原稿，做了一番整理後，由雷姆斯基和葛拉祖諾夫（Alexander Glazunov，1865-1936）補上缺失部分，完成管弦配樂，1890年終於在聖彼得堡首演，大獲成功。

這首中古史詩作者佚名，塵封多年，1795年才被發現，當時恰逢俄國民族意識覺醒，立刻被捧為斯拉夫文化和精神的代表。其內容主要是陳述1185年一位羅斯（Rus，今烏克蘭、白俄羅斯以及部分俄國西部）的親王伊戈（Kniaz Igor Svyatoslavich）不顧天象（日蝕）警告，帶著弟弟和兒子，出兵攻打時常擾邊的頓河下游突厥遊牧民族-坡羅維奇（Polovtsian）。

伊戈舉目望見黑日遮天，戰士都被暗影籠罩，他卻高呼：「兄弟們，朋友們，寧可戰死荒野，也強過遭受奴役。大家快速上馬，看到那頓河。」  

起初伊戈曾有小勝，之後遭坡羅維奇汗康恰克大軍圍剿，全軍覆沒，伊戈被俘，俄國本土也被坡羅維奇攻破，伊戈妻子的哀嘆部分，被譜成詠嘆調是歌劇中最抒情動人的一曲：「風啊！你為何如此強猛？為何把翅膀上的箭對付我心愛的戰士的手下呢？」「第聶伯河啊！你切斷了這個山的岩石，在這片土地上開闢了一條路……請把我的丈夫帶回來，以免我流淚至海。」

最終伊戈隻身逃脫回國。月夜中，「伊戈聽見烏鴉啼叫，他像隻雪貂奔向草叢，白鴨躍入河水，如灰狼躍上馬，奔向頓涅茨河。」直到基輔的鐘聲為他鳴響。

此外，詩中還有相當多的篇幅描寫大自然，提到諸侯的內鬥和戰事情景，也陳述基輔大公的夢及呼籲俄國諸侯團結。俄國學者認為其文學價值堪比另外兩部中古史詩鉅作《尼布龍之歌》和《羅蘭之歌》。

詩歌是文學作品，鋪陳很多，故事情節卻直線單純，故改編成戲劇頗有難度。鮑羅定添加了愛情和奸臣，但戲劇張力仍嫌不足，所以「伊戈王子」很少在其他國家上演。然而，其中一首歌舞曲「坡羅維奇之舞」卻是家喻戶曉，不但常被芭蕾舞團採用，也因旋律優美，上世紀還被改編為流行歌曲「Stranger in paradise」。歌劇故事大意如下：

序幕：伊戈與其子弗拉基米爾召集軍隊將出征坡羅維奇，日蝕突然出現。這個不祥之兆嚇阻了一些軍士，伊戈的妻子懇求他不要出兵，伊戈卻一意孤行。

第一、二幕：伊戈王妃的兄弟伽里特斯基和他的部下趁著親王外出橫行不法，強搶民女，並計畫奪權。伊戈與子兵敗被俘，坡羅維奇的汗王康恰克卻待他們如上賓。（著名的坡羅維奇之舞即在第一幕）。公主和被俘的弗拉基米爾雙雙陷入情網。俄國本土被勝利的坡羅維奇軍摧毀 。

第三幕：伊戈最初因榮譽感不肯偷逃，但是當他看到敵軍勝利回來帶回許多財物和俘虜後，他深深自責，並決定回國聯合友邦，重振旗鼓。在一位敵軍的基督徒幫助下，趁敵人為勝利狂歡喝醉時逃脫，其子卻被公主阻攔，未能同行。康恰克汗拒絕部下提議去處死弗拉基米爾以為懲罰，反而應許了這對戀人的婚事。

第四幕：伊戈妻子擔心丈夫安危，抱怨大自然幫助他們的敵人。她正悲痛時看到伊戈歸來。人民歡呼慶祝，歌劇在歡樂的大合唱中結束。

「坡羅維奇」 這個俄文名字對華人可能比較陌生，可是他們另外一個名字「欽察」，讀者大概都知道。西方學者稱他們為庫曼（Cuman）人。其實欽察人意義比較廣泛，在東部花剌子模一帶的被稱為庫曼人，西部在烏克蘭一帶的則為「坡羅維奇」人，其實都是同族。

歌劇故事大致依照史詩，為豐富劇情，鮑羅定加入了反派伽里特斯基和一些次要人物。此外，伊戈的自省（第二幕）在史詩中亦缺，末了，歌劇當然不能沒有愛情，所以鮑羅定也憑空編了弗拉基米爾和欽察公主的戀愛和結合。

也許有讀者覺得這個穿插牽強且不符史實，其實羅斯人和欽察人雖然時而征戰，也有時結盟或和親，歷史上有不少羅斯大公娶欽察公主為妻，並不罕見。蒙古第一次西征時，欽察和羅斯即是同盟，當時被蒙古追擊的欽察汗霍坦（Kotan）說服其女婿哈利赤的城主，聯合了許多俄國親王和諸侯對抗蒙古，結果在喀爾喀河之役（1223年）被哲別及速不台打得一敗塗地，俄國因而喪失了「三王，七十候」（黎東方《細說元朝》），軍隊折損八、九成。蒙古第二次西征時，基輔頑強抵抗，結果城毀人亡，羅斯至此一蹶不振，其地位後被莫斯科取代。

對歷史有興趣的朋友也許會問，這些欽察人後來如何了？霍坦汗帶著他的殘餘騎兵逃到匈牙利，請求收容。匈王貝拉四世答應了，條件是他們都得改信基督教。豈料他們受洗後，匈牙利人仍然不信任他們，且謀刺了霍坦，導致他們出走到巴爾幹半島。第二次蒙古西征時，匈軍沒有這些驍勇善戰的欽察騎兵的幫助，被打得大敗，國王出逃。蒙軍撤退後，貝拉返國，重新收容了欽察人，後代甚至有與王族聯姻的，欽察人後裔因而居留在匈牙利和巴爾幹半島，直到今日。

許多欽察人投降，加入蒙軍，有的成了欽察汗國臣民，有的定居中亞，有的在元朝為「欽察軍」，權臣燕帖木兒即為欽察人，欽察人後來遷徙到內蒙古，與兀良哈部融合為喀喇沁旗。一些欽察人被俘後被當成奴隸賣到其他國家。其中有一股在歷史上的名氣很大，即是被賣到埃及當傭兵的馬穆魯克（Mamluks），他們後來篡位，建立了馬穆魯克「奴隸王朝」，其最大成就是阻止了旭烈兀的蒙古軍在中東的擴展，並擊敗了十字軍，把歐洲人趕出了中東，這都是後話了。

這部史詩的意義很明顯，詩中除了充滿了對自然的象徵和隱喻，主旨是俄羅斯的民族主義和對羅斯諸侯分裂的警告。史詩也顯示了兩種文明的衝擊，異教徒的欽察在羅斯人眼中文化較低，但並非野蠻人，這點從康恰克對伊戈的禮遇可以看出。

尤其當康恰克聽到伊戈逃跑後表現出的慷慨大量，對提議處死弗拉基米爾以為懲罰的建議，康恰克卻答：「老鷹回巢了，讓我們用一個姑娘把小鷹牽絆住。」伊戈雖然是追求榮譽的英雄，但他的決定缺乏深思熟慮，導致異族入侵，家破人亡，人民流離失所。他最後的歸來卻帶著救贖的訊息，伴著他的不是勝利的旗幟和凱歌，而是智慧和重建破碎的家園。

至於歌劇的意義，導演詮釋因人而異，主要原因自然是鮑羅定支離破碎的未完作品。有人把次序顛倒，有人刪除部分第三幕。就美國的演出而論，筆者只在電視上看過2014年大都會歌劇院的製作，相當失望。這個版本偏向現代心理劇，但失去了原作的史詩感；最糟的是它剔除了全劇高潮的坡羅維奇舞，又把許多劇中發生的事變成伊戈的夢境，因而喪失了視覺衝擊力。

也許導演試圖給予其深刻的心理分析和哲理，可是沒有了詩歌的語言美感和視野的想像，結果不但內容貧乏，而且令人懵懂不解。筆者有俄國出品的歌劇光碟和歌劇電影錄影帶，比較欣賞Valery Gergiev名指揮在聖彼得堡的演出，有興趣的朋友可到圖書舘借此一覽。  

為什麼羅斯人會紀念一場敗仗？答案在史詩最後一行：「榮耀屬於伊戈……他們為了捍衛基督徒而抵抗異教徒的軍隊。」這是基督教框架下的詮釋 — 變軍事失敗為信仰試煉。如是歌劇在幕終的鐘聲、教會的祝福，以及宏偉的大合唱，一個充滿宗教救贖感的氣氛中完滿結束。（寄自伊利諾州）

註：文中詩句乃是筆者翻譯自Robert Howes的英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