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雞養成寵物
本不是當寵物養,但養著養著,就變成了寵物。
一九七〇年代,我家住在中國西安城裡一個文藝大雜院,院子套著院子,像一座小型的「藝術村」。住在裡頭的人,不是唱歌劇的,就是拉小提琴的,有的是作曲家,也有畫家。每天清晨,院子裡不是琴聲,就是練聲的「啊——」聲,在磚牆之間迴蕩。那時候雖然日子清苦,但熱鬧,有人味兒。
我們那一小院住了五戶人家,光孩子就十幾個。我家三個孩子,已經算少的。因為住房擁擠,幾乎每家都在原來的平房邊上借著一面牆,搭個簡易棚子,白天當廚房,晚上又變成睡房。夏天悶得讓人喘不過氣,冬天則寒風刺骨,可那時誰也不覺得苦。
院子東面靠著一堵高牆,牆根那邊長著一棵高大的榕樹。每年春天,紅色的絨花盛開,空氣中瀰漫著甜香。那年春天,幾家人商量著要靠著高牆搭三層雞窩,養點雞,每家占一層,既能下蛋又添些生活樂趣。我家住在南面,對面住著王、丁兩家。為了區分各家的雞,大家約好到市集一起買雛雞,顏色不同的各買幾隻,或是在腿上繫上不同顏色的麻繩。
那天我們跟著父母去市集,小小的竹籠擠滿了嘰嘰喳喳的雛雞,我一眼相中了兩隻毛色金黃和一隻黑雜毛小雞,然後用竹筐提回家。賣雞的人拍著胸脯保證:「都是母的,將來會下蛋。」可是幾個月後,雞的羽毛漸漸豐滿,才發現那隻黑雞原來是公的。有人勸我們留下,並說:「要有公的,母雞才下蛋。」
後來這隻公雞尾巴上竟長出一縷雪白的羽毛,我給牠取了名字「小白尾」。從那以後,小白尾成了我的最愛。我每天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牠。餵食時,牠那雙黑亮的眼睛總是斜斜地看著我,雞冠鮮紅得像一朵燃燒的花。牠走路帶風,吃食時一低頭一抬頸,動作俐落極了。牠的羽毛油光閃亮,白色尾羽在陽光下閃著光,我常抱著牠炫耀給前院的玩伴看。
我和妹妹輪流去菜市場撿菜葉子,拿回家剁碎,拌上玉米麵餵雞。那時生活艱難,連人都吃不飽,可我們仍捨得把家裡最好的玉米麵留一點給小白尾。母親笑我們傻,說雞哪懂人情,可我堅信小白尾能聽懂我的話。每當我蹲在雞窩邊對牠說悄悄話時,牠總歪著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那時城市不准許養貓狗,不知不覺間,雞就成了我和妹妹的寵物。
收雞蛋是弟弟的任務,但幾家雞常在院子亂跑,下錯窩的事時常發生。為了防止吵架,大人們規定:每天早上,誰家的母雞要下蛋,誰就先把雞關在窩裡,等下完再放出來。盡管如此,弟弟還是因為「雞蛋歸屬權」跟鄰居家的孩子吵過好幾次。可在那樣的歲月裡,連打架都帶著一股單純的味道。
有一年秋天,不知從哪兒傳來消息,說城裡出現了雞瘟。雞一旦染病,不僅不能下蛋,還得趕緊殺了吃掉,否則連肉都不能吃。大人們一聽,全都慌了,王叔、丁叔、還有我爸,圍在院子裡商量著,誰家的雞精神不足,就先「處理」掉。
我爸看著小白尾,皺了半天眉:「這隻最近不太精神,先殺牠吧!」我心裡一緊,哭著求他:「別殺白尾,牠會好的。」可我爸是個實在人,他說:「再拖就全都染病,一隻也活不了。」
他伸手一抓,把白尾從雞窩裡提出來。那一刻,白尾驚慌地拍著翅膀,羽毛飛得滿天都是。父親拔了牠脖子上的毛,在脖子上抹了一刀。可我們北方人不善殺雞,白尾竟掙脫了,拖著血淋淋的脖子滿院亂跑。我和妹妹哭著追,想救牠,卻哪裡追得上。鄰居的江西婆婆在一旁笑著搖頭:「妳爸真笨,連一隻雞都不會殺。」
那笑聲,我後來想起時,仍帶著鑽心的疼痛。那年月,北方人只知道吃雞蛋和豬肉,還有豬下水。
那一頓晚飯,桌上端著一盆紅燒雞,香氣撲鼻。我爸說:「吃吧!別浪費。」母親夾了一塊放我碗裡,我卻看著那紅油閃亮的雞肉,覺得心口發堵。
鄰居老丁家也殺了自家的雞,和我們換著吃。那時候大家都覺得這樣「比較不傷感」,吃別人家的雞,總比吃自己家的雞好受些。可我仍忍不住想:那一塊是不是小白尾的肉?
那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白尾拍著雪白的尾巴飛上榕樹,對我「咯咯」地叫,好像在說:「我不怪妳。」我哭醒的時候,天剛亮。
冬天過去,春天又來了。榕樹開花的時候,我們又去市集挑了三隻新的雛雞,這次是三隻純白的母雞。牠們安靜溫順,終究成了我和妹妹、弟弟新的「寵物」。可是我知道,沒有哪一隻能取代白尾。
那以後,我再沒吃過自家養的雞。每當看到餐桌上的雞腿,我都會想起那隻尾羽雪白的公雞,牠不是一隻普通的雞,而是我童年裡一段溫柔、又帶著淚的記憶。(寄自華盛頓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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