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群芳髓」看釵黛合一

作家張愛玲在她的《紅樓夢魘》裡開頭寫過這樣一句話：「小時候看《紅樓夢》看到八十回後，一個個人物都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起來，我只抱怨『怎麼後來不好看了？』仍舊每隔幾年又從頭看一遍，每次印象稍有不同，跟著生命的歷程在變。但是反應都是所謂『撳鈕反應』，一撳電鈕馬上有，而且永遠相同。」

這句話讓我有一點心有戚戚焉。讀《紅樓夢》，很多時候，我只看到八十回就停止了，很少看後四十回的故事，但是也還沒有到完全不看的地步，畢竟，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是通行本，而我第一次接觸《紅樓夢》的時候，看的就是這個通行本。

當然，第一次讀《紅樓夢》時非常年輕，對文字的感覺沒有張愛玲那麼敏感，但是看過兩遍之後，終究還是有了一些類似張愛玲的那種疑惑，卻也只限於感覺後頭不好看了，並沒有怎麼往深裡頭想。

或許，通行本封面上的作者，根本就寫明了是曹雪芹和高鶚兩人，所以對高鶚寫的八十回後的故事，就沒有多麼高的要求，不好看就不看，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漸漸地又讀了很多遍的《紅樓夢》，有時候心裡還是會覺得有一點遺憾，又會去猜測後邊的故事到底怎麼樣，但終究也只能是好奇罷了，不會去用高鶚的狗尾續貂的續書來彌補，也是沒有辦法彌補吧！

可是，即便是殘本，也沒有妨礙《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小說，叫人每看一次都會有「一撳電鈕馬上有」的「撳鈕反應」。

前些天，重新從頭看起《脂硯齋評石頭記》來了，果然就又有了一些新的「撳鈕反應」，就拿第五回「開生面夢演紅樓夢立新場情傳幻境情」來說，之前已經看過很多次了，但此次再讀，依舊在看到一個詞的時候，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心裡動了一下，彷彿多了一份「了悟」似的，這個詞是「群芳髓」。

「群芳髓」？是什麼呢？曹雪芹又是怎麼寫它呢？而那個神祕的脂硯齋在這個詞旁邊，又做了怎樣的批語呢？《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裡寫得很清楚：「（警幻）攜了寶玉入室。但聞一縷幽香，竟不知所焚何物，寶玉遂不禁相問。警幻冷笑道：『此香塵世中既無，爾何能知？此香乃系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製，[覺雙]細玩此句。名為群芳髓。[甲側]好香。[甲眉]「群芳髓」可對「冷香丸」。』寶玉聽了，自是羨慕。」

以前看沒有脂批的通行本《紅樓夢》的時候，看到這句話往往就一閃而過了，能夠記住的，頂多就是「群芳髓」三個字而已，就好像「千紅一窟」茶、「萬豔同杯」酒一樣，不會想太多，不過是一杯茶、一杯酒，對具體是哪種茶哪種酒完全不會留心。可是有了脂硯齋的批語就不一樣了。脂批的顯著特點之一就是會將讀者注意力的範圍擴大，也會令讀者要略微的多想一想，為什麼會這樣提醒讀者。「群芳髓」旁邊的脂批，就令我多想了一下。

名山勝境是陪襯一句，它後頭的「寶林珠樹」才是頂重要的，「寶林」？當然是薛寶釵、林黛玉兩位姑娘了。寶姑娘和林姑娘，整個賈府上上下下的人，是這樣稱呼兩位外來的親戚姑娘的。而寶釵、黛玉又是大觀園眾多的姑娘們當中最出類拔萃的兩位姑娘，是金陵十二釵並列第一位的金釵。

假若女孩子是花，那麼薛林兩位姑娘絕對都是花魁，而由她們兩個的精髓製成的香，一定會是這個世界上最難得的香。怪道賈寶玉不能夠認得，也怪不得警幻要冷笑以對賈寶玉的無知，因為這個香根本就不是凡間能夠有的，這個香屬於仙境，也就是太虛幻境。

「群芳髓」是仙境裡的香，可是這裡又有一句脂批：「『群芳髓』可對『冷香丸』」。「冷香丸」是令人印象很深刻的香，因為作者寫了好長一段文字，來描述它那個「真真把人瑣碎死了」的、「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炮製」的製作方法，讓見多識廣的周瑞家的聽完之後都感嘆不已：「阿彌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兒，等十年未必都這樣巧呢。」

當然，也叫讀者知道了薛寶釵的「冷香丸」，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夠得到的，只是薛寶釵不是一個尋常的姑娘，所以她能夠在一、二年間就都得了，而這「冷香丸」也給了她一種有別於凡間那些「涼森森、甜絲絲幽香」的俗香，讓熟稔人間香氛的賈寶玉都「竟不知從何處來的」香氣。

好一個「竟不知從何處來的」，這簡直就和太虛幻境的「群芳髓」有一模一樣的效果。對著這樣好的香氣，賈寶玉當然要打聽一下，於是一個超凡脫俗的名字「冷香丸」就跳進了讀者的眼睛裡，而氤氳在這份香氣底下的寶姑娘，不僅愈發的肌骨瑩潤，還更有了一份超凡脫俗的仙氣。但是，寶釵的這一份仙氣卻非天生得來，是靠著來自太虛幻境的癩頭和尚「賜方藥」方才獲得的。

比較於薛寶釵藉著神仙「相贈」的「冷香丸」才獲得的香氣，林黛玉的香氣卻是天生的，這還真的更不得了了。可是，林黛玉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氣是怎麼樣的呢？書裡第十九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有一段不長的描述，只有幾行字，卻將黛玉的香寫得令人難忘。

「寶玉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一把將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天這麼冷，誰帶什麼香呢？』寶玉笑道：『既然如此，這香是打哪裡來的？』黛玉道：『我也不知道，[蒙戚雙]正是，按諺雲：人在氣中忘氣，魚在水中忘水。余今續之曰：美人忘容，花則忘香。此則黛玉不知自骨肉中之香同。想必是櫃子裡頭的香氣，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定。』寶玉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寶玉聞見的黛玉身上的幽香是一種不知來自於何處的香，甚至黛玉本人亦不知道，而這樣的香才更加動人心弦。

當然，正因為香氣的主人都不知道自己的香來自何方，才更說明了一點：林黛玉是真正的神仙妹妹。就好像現在流行的一句稱讚美人的話「美而不自知才是美的最高境界」。當然，因為原本就是太虛幻境裡的絳珠仙子，所以我想，她袖子中的香氣應該就是「群芳髓」的香氣吧？只是，賈寶玉雖然在太虛幻境聞見過「群芳髓」的香氣，但早已經忘記了，況且，從太虛幻境重回寧國府的時候，他是被夜叉追趕嚇醒的，所以，又怎麼能夠記得那麼多美好的事物呢？還真的應該是要叫人感覺有一些遺憾呢。

當然，曹雪芹高明就高明在這裡，雖然他讓賈寶玉忘記了群芳髓的香氣，但是藉著林黛玉，他又讓讀者「聞見」了群芳髓的香氣，可是，他卻又沒有具體寫出來這一股令人著迷的香氣是怎麼樣的氣味，只說是「一股幽香」。好一個「一股幽香」，簡直就是將這極致的香氣給了讀者自己去想像，喜歡什麼氣味就是什麼氣味，反正是一股子好香。

「群芳髓」的香是黛玉之香，是「系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製」而成的；「冷香丸」的香是寶釵的香，也是由各種「花兒、朵兒、霜兒、雪兒炮製」而成的。兩種香，都是「一股幽香」，都是賈寶玉不認得的奇香，卻都是只有年輕女子才能夠擁有的香氣，真好。（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