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多瑙河的絮語
傍晚六點,我們乘坐的維京河輪準時從布達佩斯出發,開始了兩周的多瑙河與萊茵河之旅。河面寧靜清幽,落日餘暉在左岸的叢林上空緩緩西沉,水面上泛起蛋黃般的金光,彎彎折折地朝船頭湧來,晚霞將整個河面染成一片朦朧的金黃。水流甚急,阿爾卑斯山的江河似乎都有這樣的急性子,雨後更是湍急。多瑙河並非清澈蔚藍,而是青中泛黃、黃裡透綠。
我們駛入了多瑙河衝擊平原與喀爾巴阡山脈的交匯地帶,地平線上隆起一道山肌,雖不巍峨,卻顯示著地貌的變遷。大地與河流開始起伏,層疊錯落的板塊交織著明暗變幻的色彩。暑熱漸被河風吹散,郵輪在炭火似的晚霞裡駛向水天相接的前方。
再次醒來時,只聽到一聲汽笛長鳴,我們抵達了奧地利首都維也納。多瑙河上鑲嵌著許多世界文化明珠,如要尋找一顆最迷幻且浪漫至極的藝術寶石,那就非維也納莫屬了。有人說:「音樂是維也納的靈魂,沒有音樂就沒有維也納。」維也納的存在如同一股藝術的青春熱血,流淌在歐洲文明的軀體內,為近代工業文明注入了柔情與愛的精神。它是歐洲音樂的燈塔,也是世界音樂的麥加,來到多瑙河暢遊,怎能不來維也納做一次音樂的朝聖?
第一夜的音樂會,是郵輪為我們安排觀賞六人組合的小型室內樂演出,在奧爾斯伯格宮舉行。樂隊演奏《藍色多瑙河》等史特勞斯圓舞曲時,兩對盛裝男女翩翩起舞,優雅的舞姿與美妙的旋律,令人彷彿置身於浪漫主義時代的維也納森林之夜。我閉上眼睛,身體也隨著音樂輕輕搖晃。
第二天,我們覺得不過癮,冒著錯過河輪啟航的風險,又臨時增加了一場維也納交響樂團,在金色大廳演奏的莫札特音樂會,那才叫懷舊的氛圍;全體樂隊穿著十八世紀古裝,男女都戴著莫札特式假髮,銀綢巾、粉筒襪熠熠生輝。指揮家時而笑意滿面,時而又神情緊繃,彷彿靈感附體般扭動身軀,雙臂飛舞,汗水順著額角直淌。指揮棒所至之處,旋律如風如雨,燃燒著無盡的激情與活力,台上台下熱烈共鳴,掌聲雷動。
聽完音樂會回來的路上,我問同行的退休音樂教授,為什麼那個時代維也納的音樂如此繁榮?他解釋說,那是因為當時人們的生活離不開音樂,教堂有唱詩,學校教音樂,孩子互相比琴技,富人還會請樂師到家中演奏。不像今天的孩子選擇多了,學習音樂不再是主要的文化活動。然而,這是否意味著音樂土壤日漸貧瘠? 教授並未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或許,除了民間對音樂的廣泛參與,社會環境和統治階層的支持也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十八世紀的維也納,哈布斯堡王朝的女皇瑪麗亞•特蕾莎熱愛藝術,積極推動巴洛克藝術運動。她與莫札特情同母子,對他的音樂事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美泉宮,我讀到莫札特父親的日記,記載了幼年莫札特深受女皇寵愛的情景。就如同米開朗基羅在梅迪奇(Medici)家族的庇護下才得以施展才華,藝術家若沒有慈善家族的資助和扶植,很難成就一番豐功偉業。
告別了維也納後,遊船駛入下奧地利州的群山,阿爾卑斯山脈向西展開峻挺的身姿,瓦豪河谷的葡萄酒莊園在多瑙河兩側嶄露。此地山不高聳,約百十米海拔,樹木茂密。中世紀古城克雷姆斯從山丘上俯視多瑙河,紅灰相間的鐘樓傳來悠揚鐘聲,似浸濕著水氣,沉鬱而濃重。
與加州的葡萄園相比,這裡的葡萄樹顯得更加茂密粗壯,綠顏濃烈如抹上了油脂。此地名為「千簍葡萄山」,所生產的雷司令白葡萄酒占本地所有葡萄酒產量百分之七十之多。不久,我們的郵輪來到迪恩施泰因(Dürnstein)古堡腳下,古堡因曾囚禁十字軍東征首領、英國國王獅心理查而蒙上神祕色彩。傳說理查與奧地利大公利奧波德五世不和,東征歸途中在維也納被捕,祕囚於此,直至英國繳納高額贖金才獲釋。
古堡矗立在葡萄園上的懸崖峭壁之間,很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雄姿。河岸上立有雕像,紀念當年理查與僕人布隆代爾重逢場景。布隆代爾為了尋找主人的下落,沿著多瑙河四處彈唱理查熟悉的歌曲,最終來到古堡下,理查一聽到這首歌,立即接著唱出了歌曲的下半部分,主僕重逢不由悲喜交加。
多瑙河是歐洲第二大河,長度僅次於俄國的伏爾加河,它跨越十國歐洲領土,從德國古老的黑森林奔湧而出,穿越了阿爾卑斯山與波西米亞高原,在中歐和東歐原野上切開一條輝煌而深沉的河谷,最後在羅馬尼亞的大三角洲匯入了黑海。世界上的大江大河皆以源頭計算長度,多瑙河的岸標卻是從出海口逆向計算,它的總長為二千八百六十公里,我們的船已行駛至二千二百零九公里處。
我們抵達了德國的巴伐利亞州,上岸後轉乘大巴前往薩爾斯堡(Salzburg)遊覽,沿途巴士穿行於色彩斑斕的德國鄉村和寬闊的高速公路。當巴士經過了馬特塞鎮蔚藍的湖區,阿爾卑斯山高冷而神祕的雄姿便映入眼簾。山峰的積雪與繚繞的雲霧交織,彷彿飄動著幾片輕柔的薄紗,寧靜而壯美。
薩爾斯堡這座歷史名城不僅以宗教和音樂聞名,也因鹽礦而興盛。「薩爾斯堡」意為「鹽堡」,當年這裡的鹽礦貴如白金,為爭奪鹽礦控制權,薩爾斯堡大主教與神聖羅馬帝國多次交戰,最終憑藉堅不可摧的霍亨薩爾茨堡要塞保住了財富。薩爾察赫河潺潺流過城中,映照著高低錯落的巴洛克教堂和鐘樓,遠山蒼翠,草地如茵,白雲高而舒捲,雲邊被陽光照射得爍爍發亮。
然而阿爾卑斯山的天氣變幻莫測,晴朗的天空瞬間烏雲翻湧,導遊見狀笑道:「你們要被淋濕了。」話音未落,雨點劈哩啪啦砸下,毫不拖泥帶水,就像莫札特音樂的流暢歡快。 被雨澆透的我們在電影《真善美》(The Sound of Music)取景地跑了幾圈便匆匆離開,接著又冒雨前往莫札特的故居參觀。
這座鵝黃色的中世紀建築三層樓曾是莫札特一家居所,莫札特在這度過了他的大部分少年時代,後來家境稍好時,又搬到了薩爾察赫河對岸更寬敞的公寓去了。我們在樓裡轉了一轉,可惜展品的實物並不多,只有極少的莫札特手澤文物和用品,更多的只是圖片和複製品。略顯空曠的展室下面是中世紀的樓板,遊客走過時咔哧作響,像是這座老建築物的咳嗽。薩爾斯堡處處可見背著樂器的樂師和音樂學院學生,空氣中彷彿瀰漫著音樂細胞,隨時準備噴射出旋律,難怪它被稱為「莫札特之城」。
五日後,郵輪停泊多瑙河上游最後一站雷根斯堡(Regensburg)。河輪無法繼續前行,多瑙河逐步由寬闊的河谷變成了一條清淺的灘溪,狹窄的地方只能容小船通過了。早在公元一七九年,雷根斯堡就成為了古羅馬帝國向西擴張的軍事要塞,羅馬皇帝馬克•奧勒留派軍駐紮多瑙河西岸,至今東城門仍存古羅馬城牆遺蹟。
日耳曼民族淪為了羅馬人的奴隸、工匠或士兵,羅馬人撤走後,日耳曼貴族與主教在羅馬城基上建樓造塔,留下古羅馬與哥德式混搭的中世紀建築,它們僥倖地逃過了二戰時期盟軍的轟炸,如今作為德國最古老的,也是保存最完善的古城之一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歷史上雷根斯堡還曾經是多瑙河上游最重要的貿易通道和物流轉運中心,神聖羅馬帝國與世界各地商品,在這個繁忙的碼頭進行交易,食鹽、木材、金屬、香料、布匹甚至非洲奴隸在此轉手,中國的絲綢、茶葉與瓷器也經此銷往東歐。
我坐在老城廣場的一家咖啡店門前,眼前是美麗而古老的方形廣場。我來這裡是因為在這個廣場上,曾發生過一次德國有史以來最瘋狂的焚書事件,一九三三年五月十二日希特勒青年納粹團召集了成千上萬的追隨者,在方形廣場上一舉焚燒了不計其數的反納粹意識形態的圖書,凡涉及猶太思想、共產主義傾向或反獨裁爭民主的書籍都在焚毀之列,包括了馬克思、布萊希特、愛因斯坦和佛洛伊德等人的著作。獨裁者總是懼怕多元聲音,他們製造恐懼,以專制壓制異見。從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到文革破四舊,再到希特勒的全德焚書,無不顯示這種獨裁統治製造白色恐怖的心理戰術。
在這座城市,還有一個敢於置生死於度外,保護了上千猶太人的德國的良心「辛德勒」,當年他利用自己納粹黨員身分庇護了上千名猶太人,戰爭結束後雖未獲得榮耀,卻在人類良知的史冊上留下了不朽印記。今天,不但許多遊客慕名前來其故居憑弔,世界各地的人們亦以不同方式緬懷他,辛德勒的故事將會經久不息地迴蕩在多瑙河的絮語中。
郵輪離開多瑙河,轉入連接美茵河的人工運河,最終將駛入萊茵河。運河波瀾不驚,宛如銀蟒悠然蜿蜒於大地之間。(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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