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寡婦

如果你因讀時事或其他原因而心情鬱悶，想找紓解，筆者推薦一部輕歌劇。這裡頭有金碧輝煌的大使館、美麗的花園、著名的巴黎飯店、輕盈的華爾茲舞、別具風格的東歐民族舞蹈、熱鬧的巴黎康康舞、兩對俊男美女動人的愛情故事，再加上旋律美妙的音樂和歌曲，和膾炙人口的圓舞曲，從始至終都是愉悅和歡樂。這就是輕歌劇《風流寡婦》（The Merry Widow），也是奧地利作曲家雷哈爾（Franz  Lehar, 1870-1948）的成名作。

何謂「輕歌劇」？此字原意是「小」歌劇，因為它一般比較短，場景也小， 它源自法國的Opera comique，一種以對白取代宣敘調的歌劇，但不一定是喜劇，《卡門》即是一例。聖賞（Camille Saint-Saen）曾言：「輕歌劇是Opera comique誤入歧途的女兒。」 演變至後來的輕歌劇則為娛樂性高的喜劇，加重對白部分，添增舞蹈，內容則多為愛情、諷刺，甚至搞笑，結局多為皆大歡喜，即使有情人未能成眷屬也只是淡淡的憂傷，沒有大歌劇的悲劇性。

此外，樂隊編制也較小，管弦樂部分較簡單，沒有大歌劇的複雜和深度。執輕歌劇牛耳的作曲家包括法國的歐芬巴哈（Jacques Offenbach）、奧地利「圓舞曲之王」史特勞斯（Johann Strauss Jr.），以及英國的蘇利文（Arthur Sullivan）等。

雷哈爾出生於奧匈帝國的匈牙利（現在的斯洛維尼亞），是奧籍軍樂隊指揮之子。他從布拉格音樂學院畢業後編寫過歌劇和幾部輕歌劇，都未獲觀眾青睞，但時來運轉，兩位奧國劇作家里昂（Viktor Léon）和斯坦 （Leo Stein）觀賞了梅雅克（Henri Meilhac，法國劇作家，曾編寫《卡門》劇本）的喜劇《大使館專員》（The Embassy Attaché），大為讚賞，決定將其改編為輕歌劇，加入場景和歌舞，改名為《快樂的寡婦》（The Merry Widow）。

正好當時維也納戲院在找新戲上演，接受了劇本，馬上把劇本給當紅的作曲家編曲，卻沒想到兩人對他的初稿不滿意，轉而把劇本交給了雷哈爾。戲院經理卻對雷哈爾沒信心，雖然勉強同意，經費上仍非常摳門，以至於1905年底初演時，使用的是破爛的背景和陳舊的服裝，後果卻出人意料。

歌劇有趣的情節，個性突出的人物，支支動聽的歌，優美輕快動聽的音樂，全面征服了觀眾，因此一炮而紅，很快傳遍歐美，雷哈爾也成了奧國首席輕歌劇大師，被公認是史特勞斯的繼承人。此劇二十世紀還幾次被拍成電影。

歌劇故事許多人都耳熟能詳，在此簡單總結一下。

幕啟是在某個虛構的巴爾幹半島貧窮小國龐特維德歐（Pontevedro，可能暗喻「黑山國」Montenegro）的巴黎使館內。大使澤塔焦急地等候龐國最富有的寡婦漢娜光臨。澤塔的計畫是說服使館專員達尼樓伯爵向漢娜求婚，如此漢娜龐大的財產會留在祖國。澤塔不知自己年輕美貌的妻子瓦稜欣是使館雇員卡密歐傾慕的對象。卡密歐是法籍，年輕英俊又熱情，瓦稜欣卻勸他追求漢娜。卡密歐在瓦稜欣扇子上寫下「我愛妳」，但匆忙中瓦稜欣失去了扇子，被澤塔的助理撿到。

漢娜如約來到，身旁聚集了一群追求的男士。達尼樓姍姍來遲。從他和漢娜的對話中，觀眾得知他們曾一度相戀，但因女方是平民，遭到男方家庭反對，因而分手，漢娜別嫁了老富翁，達尼樓傷心之餘縱情酒色。達尼樓拒絕了澤塔的要求去追求漢娜，但在和漢娜唇槍舌劍一番後，終於相擁翩翩起舞。

次晚，漢娜在她的豪宅花園內舉行宴會，有民族舞蹈表演和漢娜的歌唱，十分熱鬧。漢娜擺脫了幾個追求她的男士，終於和達尼樓單獨相對，達尼樓卻說無論她和誰結婚，他都不在乎。在花園另一角卡密歐熱烈追求瓦稜欣，他的真情傾訴終於感動了她，答應和他一起躲進園內小軒（有門牆的亭子）相會，不巧被澤塔的助理看到。

澤塔聞訊後，很想知道卡密歐的對象是誰？因為他很怕卡密歐追上漢娜。他從鑰匙孔偷看，覺得在卡密歐懷中的女子有點像自己的妻子。正好漢娜得知此事，匆匆趕到，從後門溜入，和瓦稜欣掉包。門打開後，卡密歐也配合漢娜演戲，兩人當眾宣布訂婚。達尼樓到場，聽到消息又傷心又憤怒，跑去巴黎知名的美心酒店（Maxim）消愁療傷。

一群人隨後也趕到美心酒店，澤塔接到電報說，如果漢娜的財產離開祖國，國家會破產。他焦急地催促達尼樓追求漢娜，達尼樓雖然拒絕，卻勸漢娜勿嫁外國人。漢娜解釋在卡密歐懷中的人，其實是另外一名已婚女性，她為了保全其名譽，才暫時替代了那位婦女。

澤塔得知後放下心，沒想到漢娜又宣布她先夫的遺囑規定，如果她再婚則會喪失所有財產。澤塔大驚，達尼樓卻大喜。他原來不願承認自己對漢娜的感情，是因為不願讓漢娜和他人認為他愛的是她的錢財，現在知道漢娜婚後會不名一文，立刻表明愛意並求婚。漢娜答應後宣布了遺囑的後半段：如果她再婚，財產會歸於她的丈夫。

澤塔終於發現他助理撿到的扇子是瓦稜欣的，他怒氣沖沖地質問妻子，她卻叫他看扇子的背面。扇子上面是她的字跡「我是位讓人尊敬的已婚婦人」，兩人終於和好如初。

許多輕歌劇只紅極一時，此劇卻彌久不衰。原因除了雷哈爾的音樂奇蹟，人物也比一般的輕歌劇有深度。漢娜不僅美麗富有，也俏皮、智慧而且真情。達尼樓則是個傷心人，他以冷漠傲慢的外表掩蓋他內心的脆弱和受傷的自尊。此劇講述了普遍的人性主題：錯失愛的機會的痛苦，對再相聚首的盼望，以及對真愛的渴望。它也溫和地諷刺了小國的悲哀與人們的貪婪和勢利，但那不是尖刻的冷嘲熱諷，引來的笑聲是充滿同情的。

筆者覺得此劇最與眾不同處就是給愛情第二次機會，大多數歌劇悲劇都是陳述愛人因種種客觀環境被迫分手，因而自殺或被殺，此劇卻告訴我們真正堅貞的愛情不會死，如果命運讓他們再有機會見面，一種更成熟，更深的愛會再點燃，因為這是經歷過挫折和遺憾，仍不改對愛的執著塑造而成，比少年的激情更久而彌堅。

《風流寡婦》是中文翻譯，其實原文是「快樂」寡婦。寡婦為何快樂？故事並沒有說明漢娜嫁給一個闊老頭的原因，但是很顯然那不是愛的結合。從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中解放出來，與所愛的人結為連理，自然是快樂的。

但可能有另一個少為人知的原因，十九世紀的歐洲普遍遵行的是拿破崙法典，按律妻子只是丈夫的附屬，法律上沒有單獨存在的人格。妻子不能擁有財產，即便是她在婚前繼承的財產或婚後憑自己勞力換取的收入，皆歸丈夫所有。妻子對丈夫須絕對服從，不能拒絕丈夫的求歡，也不能訴請離婚，除非丈夫不忠，還必須有虐待妻子行為，丈夫卻能以妻子外遇為由休妻。寡婦只有在丈夫遺囑指定下才能繼承財產（這樣的法律還不如中國的漢、唐時代）。看過珍‧奧斯汀的小說《理智與感情》和《傲慢與偏見》的讀者，大概都對書中這種不公的繼承法有點印象。

1836年卡洛琳-諾頓（Caroline Norton）被丈夫關在門外，不但不許她和子女見面，而且沒收她的所有，包括衣服首飾等，這些在當時都是合法的。卡洛琳無法忍受，因而決心寫文鼓吹改革，並上書維多利亞女王，終於致使國會1870年立法給予妻子有限的財產權，1882年再次修法（Married Women's Property Act）更完全允許已婚女性保有婚前繼承的財產和自己賺的錢，但卻要到1923年才允許妻子可以丈夫不忠為由訴請離婚。歌劇背景的法國，則要等到1965才給妻子同樣權力，德國是1957年。

但是這些歧視人妻的法律，並不適用於單身女性和寡婦，她們有獨立的基本人權，可以擁有財產，甚至成立自己的企業，如生產名香檳酒的法國寡婦Clicquot Ponsardin（1777-1866）。漢娜的灑脫和從容，也許和她新獲得的自由和獨立有關吧！

這部歌劇描寫的是「美好時代」（Belle Epoque，約1871-1914）的情景。當《風流寡婦》於1905年首演時，西歐仍是個繁榮、樂觀、無憂無慮的世界，可惜它雖璀璨生輝卻已面臨暮色。當時的雷哈爾和維也納觀眾都無法想像，他們會在短短十年內經驗歐洲有史以來最血腥的戰爭。《風流寡婦》是一首對失落世界的美麗輓歌，它捕捉到了舊歐洲的最後一絲光芒。（寄自伊利諾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