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舊時光裡尋寶

「某人的棄物是他人的寶貝。」這是很多人都熟悉的英國諺語。

不過我以前恐怕想不到，有一天會對收集別人的棄物和舊貨上癮。記得作家三毛在她的文集曾提到，小學時她對學校古板的教學沒興趣，只羨慕成天在外拾舊貨的浪人。同學們的願望是當醫生、律師、科學家或教師，只有她怯怯地希望長大也能去外面到處撿破爛。在她眼裡，它們是被人遺忘的各式各樣寶貝，每天被這些寶貝包圍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年輕時讀到這裡，覺得好笑，認為三毛是個奇女子，很多事情都和常人不一樣。但疫情的幾年裡，我滯留加拿大，閒來無事時到處亂逛，不知不覺中多逛了些加拿大的舊貨店和跳蚤市場，開發了收藏舊貨、撿拾棄物的潛力，也愈發對別人的棄物和舊貨著迷。之後我又參加了各種拍賣會，如今竟成了舊貨市場的常客，活脫脫一個「現代拾荒者」，還把老朋友也拉下了水，搞得朋友們也為此神神叨叨，念念不忘。

要說這上癮的過程，還得怪遍布加拿大大街小巷的舊貨市場。那些被時光打磨過的老物件，就像會施魔法似的，總能在不知不覺中勾住我的魂魄。

記得幾年前一次偶然的機會去看舊物展，印象最深的是那些七、八十歲的「老頑童」們，他們顫顫巍巍地守著攤位，不厭其煩地向每個駐足者講述寶貝的前世今生。有一個白髮老爺爺，我去了他攤位三次，他每次都像初次見面般熱情介紹，非要給他的寶貝們找個好歸宿，這份執著，讓人感動。

而我自己也往往在展館裡轉得昏頭昏腦，即使肚子餓得咕咕亂叫，眼睛還是不肯離開，腳丫子又被某個寶物釘住了，難以挪動，同時心裡還在不停地驚嘆著。

每當看到那些曾經被人珍視的寶貝，謙卑地立在某個角落或者路邊攤上，我就忍不住會心動，像著了魔一樣，背包一點點鼓起來，越來越沉地壓在肩頭，錢包一點點癟下去，我還不斷地自我安慰，它們會給我帶來滿滿的精神享受。

比起人聲鼎沸的大型展會，我更喜歡在小巷深處尋寶。我家附近有個舊貨店，推門進去就像坐上了時光機，老唱片播放著上世紀的情歌，斑駁海報上女郎的紅唇依舊鮮豔，恍惚間穿越了逝水流年的光陰，戲劇般地來到了某部小說或者電影中的場景。貨架間只容一人側身而過，但就在這方寸之地，藏著無數驚喜，可能是維多利亞時期的銀器、瓷偶，也可能是冷戰時期的水晶杯，它們像等待被喚醒的睡美人，靜候有緣人的到來。

最妙的是這家店的地下室，那才是真正的藏寶洞，在雜亂無章堆放的舊貨裡，只要有耐信，就能找到英國皇家標誌的瓷器、德國的蕾絲玩偶、戰後設計師的仿真首飾、各種手工製作的玻璃和水晶製品，還有手繡的亞麻餐布、義大利與法國的瓷盤，七、八十年前的海報和書籍等等，它們都像被施了魔法般地沉睡在地下室角落。

我邊看邊猜想，它們也曾仔細地被安放在某個精緻的禮盒中，帶著美好的心意被送到主人面前，它們有過多少有趣浪漫的故事，然後又隨著主人東奔西跑，流離顛沛地從歐洲來到北美新大陸，不知道被多少人讚嘆過，欣賞過，愛撫過，如今那些老主人們大多已化為灰燼，於是它們被冷落，被遺忘，被轉手。

我不免為此感到惋惜，那些精工細作的手藝或許早已失傳，那些繁複典雅的造型，是慢時代裡反覆打磨的匠心，如今卻難追潮流的步伐。它們蒙著塵埃，隨時光褪去了初時的華彩，可比起現代流水線上千篇一律的產物，這些天然的材料、手工的溫度，豈是機械複製的冰冷造物所能企及？歲月如梭，這些倖存的精緻器物，或許流落於紈褲之手，或許後繼無人，又或是新主只貪鮮獵奇，讓他們流落到此。

這些老舊的寶貝有著某種神奇魅力，每當凝視它們，我彷彿能穿越時間，感受到那個年代的氣息，越看越愛不釋手，但卻經常惹得老媽抗議：「行了，別買了，家裡都沒地方放了，花了多少錢？真是玩物喪志……」

「這些都是文化，都是歷史，是物超所值......」我每次都振振有辭地反駁。

加拿大這樣的移民國家，很多老移民來自歐洲各國，他們在餐桌擺上自己國家產製的鍍銀餐具和燭台，在櫃子裡放上來自家鄉的瓷器和裝飾物，就和海外華人在家裡擺上中式紅木家具一樣，都是為了一解思鄉之愁吧！而對於我們這些收藏者而言，空閒時拿出來細細品味精美的設計，精湛的工藝，每每都會有治癒的效果。

當然為了這些美麗的「棄兒」，我也付出了不少心血，先是花時間到處尋寶，再是查資料研究它們的出處和歷史背景，然後四處奔波去提取這些寶貝。有幾次冒著大雨趕路，衣服幾乎濕透；有兩次遇到暴風雪，不能開車，只能搭乘公車輾轉幾個小時。當我推著沉重的箱子在風雪中艱難前行時，回頭望見雪地上那一串深深的腳印，突然覺得，這些腳印正是我對舊物寶貝們最好的表白。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新移民老張被我拉進了尋寶的隊伍，這位大哥剛從上海移民來加拿大多倫多不久，買了大別墅正需要大量的內部裝修和裝飾。帶著他一起參加拍賣會，遇到自己買不動的好東西，如果老朋友能拿下，我就有了繼續欣賞的機會。

老張最喜歡收藏西洋油畫和老家具，多倫多那麼多豪宅，不知道有多少平時深藏不露的寶貝難得見到，遇到主人要賣房，要搬遷，或者過世，好東西才會流出來。

「哎，一輩子花費了那麼多的心血和錢財，收集了這麼多好東西，最後就這樣當廢舊一樣賣掉，真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掙再多錢，最後不也是一場空？」看著一間間豪宅主人滿屋子的珍藏，卻被後人像處理垃圾一樣賤賣，老張感慨萬分。

「所以要趁活著時，多享受它們帶來的快樂啊！好好看看這些寶貝，可比銀行帳戶的數字可愛多了。」我打趣地說道。「說得沒錯，每天看到它們也是生活的樂趣。」老張轉悲為喜。

如今我的房間幾乎成了一個小型的展館，從牆面到木質地板，從裝飾櫃到隱藏的抽屜，處處都有從這座城市各個角落尋來的寶貝，這些四處尋來的舊貨，讓我簡單裝修的公寓煥發獨特的光彩。最令我得意的是，這些看似價值不菲的收藏，其實大多是「撿漏」之作。

歲月易逝，我們終究帶不走任何東西。但這些穿越時光的寶貝會繼續流轉，帶著它們的故事，溫暖下一個主人的歲月。這大概就是尋找，收藏舊物最迷人的地方，我們不僅是收藏者，更是記憶的守護人。（寄自多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