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最美的櫻桃樹──追悼齊邦媛老師
而張大飛之事,我聽來更是驚訝,因為這比學位之事更加私己,而且老師平日看來是有些嚴肅的,與我談到學位和學問我還覺得自然,但是突然說起多年來埋在心中的一段年少情感,讓我對老師有了完全另一層面更深的認識。老師說得含蓄,也未提及人名,但是我默默聽著,那遺憾的感覺完全體會在心。
而且她選擇在某一次見面時,同時告訴我這兩件事,也足證此二事在她生命中的分量。在那之後,我和老師的關係親近不少,雖然真的很少見面,多靠書信往來,但是除了父母,老師也像是我在祖父母之外少有的長輩親人。
另外一次去養生村,老師已動筆撰寫《巨流河》,小書桌上鋪滿了紙張和一張張貼紙。那時老師已經八十出頭了,對於老師驚人的記性,我想認識她的人都印象深刻。這樣一部鉅作是老師畢生的願望,但是她寫來從容不迫,而且她告訴我,她的一些年輕朋友如簡媜常會來詢問她進度為她打氣。
老師本身其實就是自律甚嚴之人,而且讀書治學十分嚴謹,即使在退休之後,她依然用功。這樣的精神讓學生時代的我覺得老師很嚴肅,但是與老師親近之後,發覺老師其實極為溫暖,極富感情,在《巨流河》中也處處可見這樣充滿情感的老師。
然而,可能由於她生長在一個革命家庭,又身處劇變的苦難時代,與老師談話時,亦經常感到她心中是「常懷千歲憂」,對自己、對社會有很大的期許,而這些期許乃是建立在中國讀書人的基礎和原則上。老師常說做人要這樣這樣或那樣那樣,然而,老師卻又是嚴以律己,寬以待人,此所以她為人溫暖。和老師相比,我真的覺得自己一點也不算是個「讀書人」。她在信中和電話中常期勉我「讀寫」,而我總覺得辜負了她,這篇文章,算是對老師一個不及格的交代吧!
齊老師走後,單德興老師傳來《巨流河》的有聲書,讓我在忙碌中可用聆聽的方式再讀一次,不禁想到,如果此書早點寫出,我就可以告訴她,我亦曾在父親首次教我讀英詩後,於香港中文大學的山路上上下下時不斷念誦,也可以陪她接力背誦濟慈的〈夜鶯頌〉和〈秋之頌〉。雖然,即使在八、九十歲的高齡,老師的記性依然是遠遠超過我。重讀《巨流河》,讓我感慨萬千,故將老師的信函捧出再看一遍。
去年3月28日,得知老師過世,想老師數年來不堪體衰折磨,過去數月又已病重,如今肉體終能解脫,深深哀傷之餘亦感安慰,雖然生命中又暗了一盞明燈,失了一根支柱,卻也沒有掉淚。然而,重讀老師書信,重溫她的摯情,憶起過去與老師之間的種種,終於禁不住流下眼淚:「齊老師,我也愛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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