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擊寸土,光輝映滿天

到了波士頓,如果不去康科德(Concord),那可真是件遺憾的事。這個坐落在波士頓近郊的小鎮,沒有喧囂,也稱不上繁華,卻在美國歷史與文化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1775年4月19日,在康科德的北橋,反英殖民地民兵向英軍打響了第一槍,從而揭開了獨立戰爭的序幕。然而,康科德的意義遠不止於一場戰役的勝利,當歷史進入十九世紀中葉,這座新英格蘭小鎮悄然成為美國文學與思想的發源地。在這裡,自由不僅僅是一種政治理想,更是一種深刻的精神追求。
梭羅在瓦爾登湖畔隱居著書,探尋人與自然、個體與社會的邊界;愛默生倡導超驗主義,強調個人獨立、追求內在真理和自我實現 ;霍桑以小說《紅字》揭示人性與道德的晦暗與掙扎;而路易莎.梅.奧爾科特的《小婦人》,則寫出了女性成長的喜悅與痛楚,也描繪了那個時代知識女性的覺醒。他們如同文學史上的璀璨明星,照亮了一個世紀的精神天空,使康科德成為美國文學啟蒙的聖地。
去年夏天,趁著送女兒去波士頓實習的機會,我終於踏上了夢寐以求的朝聖之旅。那感覺,就像是去和一群久別的老友重逢,那些曾在書中相遇的思想與文學巨匠,如今我將走進他們的故鄉,踏上他們曾經留下足跡的土地,光是想到這一點,便已令我激動不已。
六月的康科德綠意盎然,剛剛下過一場雨,空氣格外清新,還瀰漫著一絲甜甜的青草香,康科德之行的第一站,自然是瓦爾登湖。沿著林間小徑前行,在抵達湖畔之前,我們首先遇見了梭羅木屋遺址。那是一間灰色木板屋,靜靜佇立在幾棵古樹之間,門前立著亨利.戴維.梭羅的銅像,他一隻手舉在胸前,好像正低頭沉思。小木屋的陳設極其簡單,紅磚壁爐,一扇窗前是一張床,另一扇窗前是一張木桌子,兩把木椅,旁邊還有一個粗糙的木頭箱子,裡面裝滿了燒火劈柴。
眼前所見是後人仿建的模型,而在1845年,梭羅在湖邊的確親手搭建了一間簡樸的小木屋,在那裡獨居了整整兩年。他這樣寫道:「我來到林中,因為我想要從容地生活,只面對生活最根本的事實,看看是否能學到生活要教給我的一切,而不是等到彌留之際才發現自己根本從未真正生活過。我不想過一種不是生活的生活,生命是如此珍貴;我也不想與世隔絕,除非萬不得已。我想要深刻地生活,吸取生命之精髓。」
梭羅追求簡樸、獨立與自省的生活,並詳實地記錄下這段不尋常的經歷,最終寫下了那部後來享譽世界、也啟迪了無數心靈的《瓦爾登湖》(Walden; or, Life in the Woods),這本書至今仍被視為美國自然寫作與自我探索的經典之作。
我曾在心裡勾勒無數次瓦爾登湖的模樣,可當我真正走近,依然被它的美深深震撼了。它像一塊鑲嵌在密林之間的碧玉,湖面如鏡,微風拂過,泛起層層漣漪。湖水的顏色變幻莫測,近處是柔和的淺綠,遠處是深沉的墨綠。甚至在同一個視角下,也會忽而泛出湛藍,忽而又幻化為青綠,它像一塊會呼吸的寶石,藏著大自然最隱密的心事。
我坐在湖畔的一塊石頭上,望著湖面泛起的微波,閉上眼睛,想像當年的梭羅如何划著小舟,穿行於湖水與林木之間,如何在春日聽雨,在冬日踏雪,在秋葉紛飛的季節,思索人與自然的奧祕。他在這裡釣魚、種豆、採集果實、砍柴、爬山、散步、寫作。他並非為了隱居而隱居,而是在尋找一種更本質的生活方式,遠離喧囂,貼近自然,與內心對話。
今日的瓦爾登湖依然清澈如鏡,彷彿從未被時光浸淫,然而世界早已改變了模樣。梭羅追求的那種簡單生活,是否還能存在於這個躁動的世界?人們是否還願意像他那樣,放下物質羈絆,傾聽內心真實的聲音?我低頭看著腳下的湖水,彷彿聽到了梭羅的回答。
也許因為清晨,湖邊沒有釣魚的人,卻有幾位晨泳者潛入水中。我和一名中國女子打招呼,她笑著說,每年都會來這裡游泳,六月初的湖水仍帶著寒意,但這時候游泳的人少,游起來格外暢快。說罷,她俯身躍入湖中,像一尾輕盈的魚兒劃開水面,身後留下一串串漣漪。我目送她越游越遠,紅色泳帽變成水面上的一個小紅點,那種與自然融為一體的自由自在,正是許多人終其一生所嚮往的東西吧!
正像梭羅所描繪的那樣,瓦爾登湖是一面十全十美的林中明鏡,世間何物能像它這般純美而浩大?它堪稱康科德頭冠上的一顆明珠。它是大地的眼睛,映照自然,也映照人心。凝視它的人,彷彿也在衡量自身靈魂的深度。我恍然明白,為什麼梭羅願為它傾注如此多的筆墨,他曾深情地寫道:「瓦爾登湖,是人間最接近上帝和天堂的地方。」
離開瓦爾登湖,我們的下一站是果園屋,那是路易莎.梅.奧爾科特的故居。提起路易莎,便無法不想到《小婦人》,這部作品幾乎就是她生命的縮影,我不由想起第一次看電影《小婦人》的情景。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冬日,我從圖書館借來《小婦人》錄影帶,原本打算自己看看,沒想到年僅四歲多的兒子也被吸引住,靜靜地坐在我身邊一同觀看。讓我意外的是,小傢伙竟看得眼裡淚光閃閃。由此看來,動人的故事能觸碰到人心最柔軟的地方,哪怕那顆心還如此稚嫩。
果園屋是一幢木結構的老宅,掩映在一片濃郁的綠蔭當中,灰褐色的木板牆顯得古舊滄桑,彷彿在默默地訴說一個世紀前的故事。屋前的花園不大,草坪和小徑交錯,紫紅色玫瑰開得正豔。這裡是名副其實的「果園屋」,據說有四十多棵蘋果樹環繞著這座老宅,枝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奧爾科特一家在二十年間輾轉搬遷,直到搬進這座建於十七世紀中葉的老屋,一家人在這裡生活了整整二十年。
從側門走進「果園屋」,一樓是小書店和紀念品展室,各種裝幀排版設計的《小婦人》擺滿了書架,二樓才是「小婦人之家」。我沿著窄窄的樓梯緩步而上,心中忽然湧上一種難以言說的悸動,彷彿終於要面對那個久違卻熟悉的名字,走進一段早已銘刻於心的記憶。
路易莎與姊姊安娜共用的那間臥室,陳設樸素溫馨,仍保留著奧爾科特一家當年的生活原貌。每一件家具,每一幅畫像,甚至書架上泛黃的舊書,都散發出舊時光的氣息。房間裡最引人注目的,是父親奧爾科特先生親手為女兒打造那張嵌入牆壁的半月形書桌。斑駁的桌面上殘留著磨痕,桌上擱著羽毛筆和攤開的筆記本,好像主人剛剛離開,靈感仍在空氣中迴蕩。我彷彿看見路易莎伏案疾書的樣子,眼神專注,嘴角微翹,那些文字正從她的筆尖緩緩流淌而出。
正是在這裡,路易莎寫下了《小婦人》,她筆下的那些人物梅格、喬、貝絲、艾米,她們有歡笑,也有哭泣;她們互相安慰,也會彼此爭執;她們迎著風雨走出家門,又帶著善良與勇氣回到家的懷抱,這部小說不只是講述了一個家庭的故事,更是一部女性成長的史詩。想到路易莎筆下的喬,那種不屈不撓、渴望獨立自由的精神,至今依然令人動容。陽光灑在她的書桌上,彷彿仍有未竟的話語悄然留在紙上,等待著續寫。
從「果園屋」出來,我們沿著一條林蔭小道步行,沒走多遠,便看見霍桑的故居。那是一座淺黃色外牆的獨立屋,黑色屋頂上聳立著三個紅磚煙囪,十分醒目。建在一端的白色半圓弧形迴廊,給整幢房子平添了幾分優雅的藝術氣質。屋前綠植鬱鬱蔥蔥,一塊木牌立在中間,上面寫著:The Wayside (路邊)。
有趣的是,這座房子的前主人正是路易莎的父親布朗森.奧爾科特。1845年,在愛默生的資助下,奧爾科特一家人結束了頻繁搬遷的生活,在康科德鎮買下了這棟位於萊克星頓路455號的房子,並給它取名Hillside (山邊)。幾年後,他們舉家搬到波士頓市區,這座房子也隨之出租。
當時,正在康科德尋覓安家的小說家霍桑看中了這棟房子,並以一千五百美元將其買下,還給它起了個新名字—The Wayside (路邊)。他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說,這個名字比「山邊」更具道德寓意。但布朗森.奧爾科特對此並不認同,直到晚年他仍一口一個「山邊」,即使在談及霍桑時也不例外。
奧爾科特是個理想主義者,一名執著的教育改革家,但現實生活中卻屢受挫折。霍桑欽佩他的思想,卻對他「空談而貧困」的生活方式有所保留。他們既是朋友,也是彼此的鏡子,一個沉靜內省,一個激情澎湃,性格迥異,卻都在康科德這片土地寫下了屬於自己的篇章。
不管是「山邊」還是「路邊」,這座房子曾是一名文學先驅的棲身之地,他在這裡寫下了《紅字》(The Scarlet Letter)這樣的不朽之作。想到那位背負羞恥的女人海絲特.貝萊,我不禁感嘆,霍桑筆下的人物,往往承受著道德的重壓,被社會審視,也被良心拷問。他的故事在黑暗中生長,卻又在最後給人留下一線光亮。或許,這正是他對人性的理解,他看見了罪惡與懲罰,也看見了救贖與寬恕。(上)(寄自維吉尼亞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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