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蔥花麵

我母親是廣東人,擅長烹飪,她的菜餚常常色香味俱佳,有些炒菜更是地道的飯館風味。我從小吃母親做的飯長大,真是太有口福了。直到有一次「意外事變」,我的味覺記憶被徹底重寫,從那之後,讓我念念不忘的美味是一碗樸素到極致的蔥花麵。
我在城裡長大,沒去過農村,一九六○年代上中學的時候,有一次學校組織去農村幫助秋收,我毫不猶豫地報名參加了,隨隊來到河北省南皮縣的一個村莊。一下車映入眼簾的是大片的玉米地,這就是傳說中的「青紗帳」了,鑽進去真的就別想找到人了,同學們都很興奮。
不過隔天我們去摘玉米時才發現,秋天的玉米地並非是詩意盎然的田園,而是一個巨大的蒸籠,一踏進去汗水從全身每個毛孔就像小噴泉一樣湧出,衣服馬上濕透了。然後我們還去刨紅薯,農民在前面刨,我們在後面撿到大筐裡。
我們是被分散到不同的農戶家中吃住的,我住的這家只有大娘、大爺和一個上學的孫子,閨女已經出嫁了。中午開飯時,吃的是烤紅薯和紅薯粥,有點鹹菜,看到紅薯我又是一陣興奮。記得在城裡,每到這個時節糧店都會供應一些紅薯,一有消息,我們這幫孩子就呼朋喚友、爭先恐後地推著自行車、嬰兒座車等運輸工具前去糧店排隊。運回家後迫不及待地烤紅薯、煮紅薯粥以解一年之饞。而今,能在田野間吃到剛剛從泥土裡刨出的新鮮紅薯,似乎是太享受了。
然而,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每一頓飯都是紅薯粥,我開始感到肚子發漲,四肢無力。第三天,腹瀉折磨著我,胃裡的酸水只往外冒,我終於撐不住了。到了半夜我難受得醒來,胃部一陣劇烈地痙攣,不過我的神志還算清醒,要吐可別吐在人家炕上。在黑暗中我掙扎著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門。幸好旁邊就是豬圈,這時我根本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伏在豬圈邊嘔吐起來,而後我踉蹌著回到屋裡,就不省人事了。
隔天早晨大娘發現我病了,輕輕地摸摸我的額頭說:「孩子,今天別下地了,好好歇會兒。」中午時分,大娘叫我起來吃飯,我雖感到全身虛脫,沒有食欲,但還是餓得慌。我來到飯桌前,一大碗熱氣騰騰、香噴噴的蔥花麵擺在那裡,大娘說:「快吃吧!你們吃不慣紅薯,今天早上大爺去鎮上磨了點白麵,我擀了麵條,趁熱吃吧!吃了好得快。」
我看那麵湯上,漂著片片蔥花和滴滴芝麻油,噴發著大地泥土的芳香,食欲馬上就來了。麵條順滑而柔韌,麵湯的溫暖直達心底,我大口吃著,那一刻,我彷彿品嘗到人間最美的滋味,一碗蔥花麵下肚,我的身體和精神即刻恢復了大半。
傍晚時分,生產隊長來探望我,說起中午的蔥花麵,他的一句話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大娘是拿全家過年的麥子給你做的麵條啊!」原來生產隊每年初夏只分給農民很少量的麥子,每戶都留著過春節包餃子、做麵條。往後三天,雖然仍舊吃紅薯粥,但那碗蔥花麵卻像「解毒丸」,讓我再也沒有上吐下瀉了。
支農勞動結束了,我依依不捨地向大娘、大爺告別,心裡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表達,只能深深地一鞠躬。我離開了那個村莊,但那碗蔥花麵的味道深深地鑲刻在我的生命中。
回家後我經常請母親做蔥花麵,飄洋過海後,我仍不時自己做上一碗。麵湯的熱氣氤氳而起,彷彿又把我帶回到了那個小小的北方村莊,回到了那間簡陋卻溫暖的農家。(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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