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句
洛杉磯天氣轉涼,我從衣櫥隨手拉出一件暗紅色的夾棉背心,披在身上軟綿綿的好舒服,保暖又不妨礙兩手動作,這樣實用又好看的衣服,我怎麼從來沒有注意到呢?這才發現衣服標籤還掛在衣領上。
這難道是我返台大採購的戰利品?我苦笑著責備自己:買太多連自己都忘了。
不經意地把手放進口袋,突然摸到一張疊得歪七扭八的紙條,好奇地打開來,看到熟悉的筆跡,媽媽寫著:「這件背心是教會何友先姊妹送我的,你們如果不喜歡,請小君打電話還給何友先,叫她拿回去,謝謝她」最後,大大地簽著:「媽媽」。
我輕撫折縐的紙條,一看再看,不忍釋手。紙條的字裡行間,盡是媽媽的溫度。
媽媽已經走了兩年多。她生命的最後時日,常有親朋來探望,探望者送來的心意,病弱臥床的媽媽只能珍而重之地交給我這個忙碌的女兒。而我總是不經心地隨手收下,或許還在心中想著「我名牌包這麼多,哪裡會用到你這種百貨公司買的貨色?」
那時的我,沒有體會到媽媽多麼珍惜她的友情,珍惜朋友微小善意的呵護,沒有看到媽媽心中對物品的惜愛。
媽媽2022年9月去世。走前兩天,她突然從沉睡中醒來,早已水米未進的她,卻用力握著我和小女兒的手一遍遍地說「謝謝,謝謝……」愈說愈執著大聲,似乎帶著她九十七年生命最後的重量,我不知道哪裡來的直覺,竟開始在心中默數。
「謝謝、謝謝……」
當她喊到第四十聲時,聲音開始微弱,女兒匆忙拿出醫院給的強力鎮定劑點在媽媽的舌頭下,最終,她在第四十五聲謝謝後,閉上眼沉沉睡去。
我們以為,那是媽媽留在人世間最後的一句話。
直到媽媽走後,我整理她的遺物,看到東一張西一張手寫的便條。有的是我們鬥氣時,她默默寫的道歉信;我慢慢回想,也許她當時拉著我講話,我嘔氣不理,她只好一筆一畫地寫給自己看。
有些,只是一直重複:「媽媽愛小君。」我翻看越來越凌亂的的筆跡,似乎撫過媽媽逐漸力竭的掛念。
還有一張寫著:「小君,媽媽眼睛快看不到了,媽媽快要走了。」寫這張的時候,媽媽是不是對眼前的黑暗充滿恐懼?我閉上眼想像著慢慢掩來的黑,一不小心弄濕了手中的便條。
有一天,我翻到一張可愛的字條,是留給小女兒的:「謝謝文心借給外婆一百塊,外婆有錢就還你」,我才知道她們祖孫二人還有債務糾紛呢。這紙條成了我們家帶淚的笑料,每提起來,總牽著心中懊惱的辛酸。
如今,捏著手中這張關於背心的紙條,我忍不住想,媽媽,在日常的縫隙裡,在時間的角落中,你還留下多少「最後一句」呢?媽媽,再多說幾句吧!(寄自加州)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