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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橫秦嶺家何在(下)

古都西安的鐘樓夜景。(圖/123RF)
古都西安的鐘樓夜景。(圖/123RF)

我一位學生曾談到他的一段經歷,他投資《千年菩提路》佛教紀錄片的拍攝,雖云終南被道家奉為洞天之冠、天下第一福地,但唐佛學大盛,三論宗、淨土宗、華嚴宗、律宗、唯識宗的祖庭都在此,終南山因此是拍攝逃不開的一站,而上終南,就選在春節之前。

春節前後,正乃大雪封山之際,雪積盈尺,再加以山路崎嶇,怪石林立,走到一半,重金聘請的導遊寧可分文不拿,也要下山。但幾人以好不容易到此,導遊雖走,仍堅持往前推幾里再作定奪,而就在眾人已覺路絕之際,山壁絕崖下竟就見到了還在那裡獨修的隱士。

相聊之下,才知連其師父算下來,在此已獨居數十年,正乃「不知有漢,遑論魏晉」。

這故事給我的印象極深,原來歷代都有潛修密行者,中國的修行傳奇才能延續,而也正是如此,台北書院開館時,當時新華社駐台主任記者,熟諳中華文化的陳斌華,就文脈存續問題直接問出了:

「林老師,許多人都說經過文革,大陸的文脈已斷,你又如何看?」

當時我不假思索地回道:

「即便文革肆虐之時,紅小兵也動不了終南山深處的鍊氣士。文脈不斷,只會由顯而隱,所謂文化復興,也就在讓它由隱而顯。」

文脈不斷,須有避秦之地。避秦,可以遠赴偏鄉,含光混世,以待聖明,但終南不同,它非滋養世間生命之地。終南之隱、茅蓬之修,並非時勢所逼,而在於此尋得自身安頓之所。

這安頓,是終極的安頓,在禪是開悟,在道是修真,總在徹底放下葛藤,了脫生死。

在此,固須有求解脫的熾烈催逼,更須有獨居的氣概與工夫,所以「難行能行,難忍能忍」。所有的口頭機趣、思惟建構面對此極端環境,正不管用,它直逼你面對自己。

面對自己,尤其是抖落外緣地面對自己,在世人,固是難以直面的割捨,在道人,卻是終極的歸家之旅,所以禪常以子規為題,就因其啼聲是「不如歸去」,而對這些茅蓬的行者,歸家就在司空,就在終南。

正因是歸家,所以大梅法常初參馬祖道一,問道:「如何是佛?」馬祖道一答:「即心是佛。」法常於言下大悟,遂來到四明餘姚南方七十里的梅山,茅蓬而居,精勤辦道,「只見四山青又黃」,一住就是四十年。後來鹽官齊安遣僧前去招請,法常則答以詩偈:「摧殘枯木倚寒林,幾度逢春不變心,樵客遇之猶不顧,郢人那得苦追尋。」「一池荷葉衣無盡,數樹松花食有餘,剛被世人知住處,又移茅舍入深居。」能如此,正道心使然!

在世情,韓愈雪擁藍關,「雲橫秦嶺家何在」慨嘆的是世間之家的歸不得,是世法寥落後的唏噓;但在道緣,當雪擁藍關之際,遙想那直入孤峰的前人,再回看自己仍在紅塵中的身不由己,「雲橫秦嶺家何在」,升起的更就是不如歸去的觀照。

世情、道緣不同,正是故事中同處雪境的韓愈與韓湘子的不同,韓愈「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終究無以應對道人之心。

終南,作為歷史中最著名的隱居之地,真正該被關注的原該在此:它讓行者能有斯人不遠之感──即便終南捷徑在歷代是更多人之所嚮,即便現在淺山之處盡多網紅的打卡點。

這些年,大陸的快速崛起,大陸的希望回復歷史榮光,讓西安就以歷史的長安自居,以長安為首都的唐代,是中國的黃金時代,極盡開放繁華,所以如今有「大唐不夜城」的種種作為與標舉。但大唐何只繁華,它的繁華來自開放,諸方薈萃,能人盡出,它的文化能有其厚度,是在這繁華外放中,更有回歸那生命本質的徹底觀照,正如此,乃有禪的興起。

在南方,天下禪子,盡入江湖,雲水生涯也就「一缽三衣,夜不二宿」。在道門,內丹的修鍊也從唐興起,以此開啟了全真教一脈的「修真」之途,談唐代,世法的豐盛外,道法的直入,也是不可缺的一環,而兩者間的關係,更是個值得深入觀照的議題。

從禪來講,修行就「孤峰頂上,十字路口」,沒有直上孤峰結草菴的抖落萬緣,所有就仍是思慮心的妄議,但如果只在孤峰頂上,又怎知自己的修行真正透脫,所以禪強調「對境鍊心」,你須在十字路口,應對眾緣,何止須「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還須「一色一香,塵塵三昧」地領得當下。

就此,終南山中的鍊氣士,除非原就世緣多歷,到此是就末後一關的超越而鍛鍊的,否則,也就還須回到紅塵來琢磨。可以想見的,諸多終南隱士於見地、應緣真臻透脫者,畢竟稀少。但儘管如此,先不說即便僅一二人如此,也足堪為後來者景從。就是仍在路上的,其「楖粟橫身不顧人,直上千峰萬峰去」的絕決,也總能提醒我們觀照道人那真正的歸家之旅。

就如此,寫西安,其實在寫終南,而談終南,不只在隱士的逸情與傳奇,更該是那「雲橫秦嶺家何在」的道人召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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