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無法容忍的野地——走訪狼丘波浪谷

雙腳和登山杖踏觸在與二億年前無甚改變的荒野，第一次報名抽籤，就成為每日限定入山六十四個名額中的一員，心中感到難以置信的幸運，如同面對幻麗風化砂岩山丘，有著同樣不可思議的興奮和迷惑。

狼丘北境波浪谷，Coyote Buttes North（The Wave）是位於美國猶他州和亞利桑那州交界的荒野之地。它不屬於國家公園，也不是州立公園，是由BLM（Bureau of Land Management）內政部地政局直接管轄。王安石在〈遊褒禪山記〉說「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波浪谷稱不上險遠，但是直到1990年才開始廣為人知，為了保護原始風貌，全程沒有路標，也沒有遮蔭避日的休憩小站，每日約2%中簽率的入山名額，稱的上是人所罕至焉的夢幻祕境。

依規定，在前一天早上參加BLM行前說明會。說明會上解說員解釋路線和注意事項外，一再叮嚀全程無寸土遮蔭之地，至少帶足三公升的水，以防脫水中暑。雖然我去時是十月底，氣候溫和，但是仍然不能掉以輕心。三公升的水，加上食物、急救用品、衣物、單眼相機等等，我的背包重十六磅。

早上八點從基地出發時，氣溫華氏三十幾度。走了二小時，升高到六十度，太陽在頭頂直射而下，無處可躲，汗流浹背地脫掉二件衣服，雖然都是輕薄材質，但是背包又多了幾盎司的負擔。

肇因於二億年前侏儸紀時代的地殼板塊擠壓，當時亞利桑那州北部比現在更靠近赤道，一片巨大被風吹過的沙丘場構成了這片土地，形成狼丘以及周邊環繞的十幾萬英畝荒蕪沙漠和無數大小各異的砂岩山丘（Sandstones）。億年光陰過去，恐龍絕跡，地球軸心改變，亞利桑那州也逐漸遠離赤道。千萬年人類歷史更迭，茹毛飲血到登月探星。在狼丘，除了風雨蝕刻，砂岩上彩，所有景觀都停格在初始的樣貌。

砂岩是一種沉積岩，由石英或長石組成。它們是地球上最能抵抗風化的礦物。最常見的顏色是棕褐、黃、紅、灰、紫、白和黑色。不同色調組合，如彩帶環繞交錯在飽經風霜、皺褶深淺不一的山丘和岩層上。

一排排整齊劃一、上下比例勻稱、風化色彩深淺層次也完全相同的岩丘，如同商店櫥窗裡機器打模的彩繪陶土成品。荒野是神話故事的源泉。那些兀立在曠野中，無以名狀的岩丘，任人的想像力如脫疆野馬般無限馳騁。有的像一眾仙人酒足飯飽後，丟下一個大碟子蓋在大肚酒瓶上；有些是等待發酵完成的巨大麵糰，上面有著細細小孔，可以拿起來搓揉甩打；那些螺旋般流轉的岩層，遠遠望去，有如眾仙女手牽手婆娑起舞的裙襬，隨風搖曳。風沙跳躍奔馳，拚排成腳下精彩絕倫的圖案。大刀闊斧的石板上有風化的繁複花紋。流砂間如梯田旱地的方正岩石，宛如海上礁石。

全程來回六英里半，海拔五千二百英尺，上下坡度落差一千英尺。看似二至三小時的普通登山哩程，但是在這裡，不是漸進式爬升，得在起伏不定，陡坡逼仄，參差不齊的天然石階和岩塊上，奮力蹬上去再戰戰競競下來。還得時時調整步伐間距，確保每一步都穩妥地踏在板塊上，因而增加了難度和行走時間。不過這是我們這一行四人平均六十五歲人的步伐，路過的年輕人，都如飛鳥般在石板間輕點跳躍，一轉眼就消失在遠方山頭外。

行前地政局寄來解析度不甚好的憑山頭識路的指標圖，對我們幫助有限。只有依靠行前準備的登山專用導航儀和下載的離線登山徒步地圖。當被包圍在遼闊的曠野中，無限舖展堆疊獨一無二的山丘，橫看成嶺側成峰，頓時都成了無法分辨的複製品，如同在茫茫大海中失去辨識空間的能力。

限定入山人數，這意味我們難得會在萬方英里内碰到其他群的遊客。沒有眾聲喧譁，沒有摩肩擦踵，只有獨享吟嘯徐行於天高地廣的荒野之地的恣意縱情。

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後的半公里，是在傾斜平滑的砂石板塊往上走，我們得手腳並用地爬上去。然後小心翼翼走過千絲萬縷、齊整綿密、彷彿是織布機或精巧女紅織出的五彩絲線般的砂岩陵線。深怕下腳太重，踩碎脆弱的岩層；又怕重心不穩，滑落下去。雖然不會致命，但是傷筋動骨、皮肉擦傷必不能免。只能側身而行，步步為營。終於看到心馳神往如海浪漩渦的波浪谷，不禁對著山谷，舉起登山杖高呼：「到了！」

小山谷是由兩個相交的U形槽重疊組成，兩個槽分別是寬六十二英尺和長一百一十八英尺，寬七英尺長五十二英尺。從遠處眺望，是隱閉在聳立巨岩裡的一方窪地。水從上方山脊裂縫中滲出，沖刷出一條條細小河道，經過數千年的風沙沖刷，雕刻出波浪般的曲線。親臨其中，真有俯衝於浪花間的刺激快感。光線的角度和岩層色彩，電光火石交會出流光彩影，令人目眩神迷，無法直視。

找了一處斜坡上的平坦之地，卸下背包。環顧四周螺旋攀升層層堆疊的岩丘，低層是縱排，中層是橫排，頂端是規則或不規則的圓丘。流淌在深色岩層上蔓延暈化的淺色渦漩，像是一顆顆澆了濃郁糖霜的肉桂捲。我想往更高處去，但是身體平衡感欠佳，走在傾斜岩層斧鑿的細縫陡坡上，顫顫巍巍地，只好就地觀望。

岩丘高聳，巍然矗立。想起攝影師拍攝天上銀河垂掛在波浪谷之上的照片，青藍的夜空，點點繁星灑落在岩層上，天地相合，宇宙洪荒融為一體。我站在那裡，仰望穹蒼，沉浸在踏上谷地的興奮與自豪。但是思及對眼前景物的無知和無能，忝為萬物之靈的軀體在孤蒼僻野間，頓時有著格格不入的疏離感。

回程按照導航儀上來時路的紀錄往回走，並未見到來時打卡照相之景。在沒有邊際的曠野，一不留神，正北、西北和東北都是同一個方位，但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偏離，矯正，偏離……隨著導航儀，又飽覽另一段奇幻旅程。最終在預計時間的下午四點前回到起點，在指定的簽名簿上登記離開時間。

美國地政局管轄的荒野之地占全國十分之一土地。有的地方設有簡單的步道，大多數則保留原始樣貌，不修道路，不設路標，只能靠著導航儀的經緯度座標徒步前往。人類可以乘太空船到火星，而地球上還有很多如火星的荒蕪原始之地等待我們的雙腳去探索。

梭羅說：「給我一片文明無法容忍的野地。」文明無法容忍的野地，正是現代文明人趨之若鶩的聖地。為了到達野地以享受原始，卻又將文明建於其上，成了野地無法容忍的文明。野地不會大聲抗議，也不會驅趕人類。只是繽紛的岩層、狂野的沙漠和奇特的山丘被破壞後，再厲害的文明科技也無法複製其原貌。人與野地共存的智慧就是遵循千萬年亙古不變的定律——回歸自然，還諸荒野。（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