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偵探的悔恨

夕陽西沉

染紅天際

往昔聲光

已不復見

白日悔恨

墜入塵土

（Ensanguining the skies

How heavily it dies

Into the west away;

Past touch and sight and sound

Not further to be found,

How hopeless underground

Falls the remorseful day.

——A. E. Housman）

這是英國推理劇《摩斯探長》（Inspector Morse）最後一集播出時，主人翁摩斯在劇中吟詠的詩句。當時是2000年底，全英國有一千二百五十萬觀眾收看這橫跨十八年、共三十三集電視劇的完結篇，摩斯探長帶給大家六十六小時的心靈饗宴終告散席。

作家德克斯特（Colin Dexter）的摩斯探長原著小說系列也停格。書名《追悔之日》（The Remorseful Day）是前一年（1999）出版的，書中摩斯抱病偵查生涯最後一案時心臟病發過世。人皆有死，名探亦然，但是飾演摩斯的約翰．陶（John Thaw）讓探長之死特別觸動人心。

約翰．陶1942年生於英國曼徹斯特一個勞工階層家庭，十六歲進入皇家戲劇學院，演員生涯裡先演舞台劇，之後走上螢光幕。德克斯特寫的摩斯探長系列搬上電視，劇組找到約翰．陶飾演探長、惠特利（Kevin Whately）演探長的助理警官路易斯（Robbie Lewis），這兩人十八年的師徒關係一路到底，型和戲都對，奠定這齣經典偵探劇的成功基石。

劇裡摩斯倒下離世前的最後一句話是：「替我謝謝路易斯。」這讓很多人都哭了。摩斯個性孤高，高智商低情商，一向也給過路易斯不少氣受。他出身牛津大學，開著紅色的積架名車辦案，愛聽華格納歌劇和古典音樂，終身未娶，愛喝酒又是字謎遊戲高手。劇裡有不少和報紙上字謎遊戲相關的情節。

上酒館也點柳橙汁來喝的路易斯方方面面都跟長官不一樣，他遠遠不是高知識分子。第一集《耶利哥區之死》（The Dead of Jericho）裡摩斯掉書袋，對著路易斯高談闊論古希臘作家索福克里斯的悲劇裡弒父娶母的伊底帕斯（Oedipus）王，路易斯還以為那是個行走在牛津鎮上的現代人呢。但路易斯其實是個聰明人，謙虛、人緣好，很多案子若沒有他，摩斯一個人是破不了案的。

《摩斯探長》完結篇於2000年11月在英國播出，次年6月約翰．陶就確診喉癌，耶誕節前他得知癌細胞已擴散。2002年2月他就過世了，才剛過六十歲生日不久，英年早逝，離電視裡的摩斯探長死去也才一年多，這突然的告別令英國人難過又意外，喪禮有八百多人參加，包括查理王子在內。

《摩斯探長》的人氣促使ITV替路易斯也打造系列電視影集，路易斯熬成婆，《路易斯探長》（Lewis）從2006到2015年共演九季、同樣也是三十三集，他也有個徒弟叫海瑟威（James Hathaway），出身劍橋大學。《路易斯探長》仍由作家德克斯特編著。

德克斯特已於2017年過世，算算路易斯探長前後陪伴了大家三十年，算是個異數。

2018年，英國的影視周刊《Radio Times》讀者票選出《摩斯探長》為英國有史以來最佳推理劇。2000年英國影藝學院選千禧年百大影集，《摩斯探長》高踞四十二名。

德克斯特也仿傚名導演希區考克，必會在劇集中以你想像不到的小人物出現，有時只是街上和摩斯探長擦肩而過的路人。他對約翰．陶的表現太滿意了，甚至在遺囑裡加註：不准任何人再來飾演他筆下的摩斯探長。以免搶去約翰的鋒頭，他要這位好演員的形象和他推理小說所塑造出來的主角合體。據說這特殊的遺囑條款限制力長達七十年。

電視圈能人也特多，他們心想：不准大家重拍《摩斯探長》，那往前拍總可以吧？一般都拍續集，他們改為拍前傳（prequel），並說服德克斯特也積極投入。把鏡頭拉回到1965年剛出道的小警察摩斯。劇組千挑萬選找出二十多歲時約翰．陶的形象，交由文氣的伊文斯（Shaun Evans）擔綱。德克斯特交代，就這樣了，一個老的、一個小的，別人不可再演他所塑造出來的摩斯了。

2013年推出時劇集時間座標訂在1965年，拍了九季後時間來到1972年，最後一季於2022年的5月開拍。2013年推出時，劇名猛看和《摩斯探長》似乎無關，因為它叫《奮進》（Endeavor）。

其實探長姓摩斯，名「奮進」。名字是父母給的，他很討厭這名字，尤其不願他心愛的漂亮女人知道他有如此莫名其妙的名字。在《摩斯探長》總共三十三集裡，「奮進」被拿出來講的情形不過一兩次。

拿來當摩斯前傳的劇名倒很好，何況戲裡的人名都不凡，奮進的主管姓「星期四」（Thursday），夥伴則姓「怪奇」（Strange）。

這齣叫《奮進》的摩斯前傳大受歡迎，其實它並不好拍，因為要把大家帶回到上世紀的六○年代，場景道具要有歷史感又得不著痕跡提醒大家它和《摩斯探長》是有血緣關係的。

比如說，年輕時的「奮進」也曾吟詠本文最開端那段呈現暮年悲悔的A. E. Housman詩作。劇組還替約翰．陶的女兒艾必嬌安排了劇裡牛津鎮地方報女記者的吃重角色，了解這層關係的觀眾因而更感受到箇中的傳承和溫暖，彷彿死去的摩斯人還在，保守著大家。

講起英國的推理，華人大半停留在福爾摩斯、克莉絲蒂的時代，其實園裡繁花似錦，就看你是否願離開自己的泡泡，向外拓展。克莉絲蒂筆下最有名的偵探Poirot生長在比利時，之後移民英國，這個聰明絕頂、說話常帶法文的矮小私家偵探搬上電視，被演員蘇謝（David Suchet）演活了，可是華人比較知道的仍只有改編為電影的《尼羅河謀殺案》、《東方快車謀殺案》，反錯過更豐富多元的電視版Poirot。

大明星海倫．米蘭（Dame Helen Mirren）早年演的《主嫌》（Prime Suspect）電視系列只七集，但集集精采扎實。她飾演倫敦女探長田妮森，在全屬男人的世界裡闖出一片天。劇集真實呈現倫敦中下層社會，有血有淚。但也像摩斯探長，田妮森一輩子投入工作，沒有成家，壓力讓她酗酒傷身。

《主嫌》完結篇演田妮森退休，她已滿是傷痕，身體搞壞了，也曾墮胎過，錯過了當母親的機會，父親過世更讓她成為滿心懊悔的女兒。最後一幕她決定不參加屬下替她辦的榮退派對，看一眼辦公室裡喝酒談笑的老同事，即獨自一人走上街頭離去。

這就是警探推理劇的有機演變。過去的警探是不會退休也不會在劇裡死去的，他們在一次又一次的破案當中成為不朽，永遠活在讀者觀眾的心裡。但我更欣賞辦案時倒下離世的摩斯探長和孤單走向大街上的田妮森探長。人們不會知道自己周遭看似安全的環境是有人燃燒自己的生命所換來，這讓推理劇有了以前所無的悲劇美感。

影視裡的推理口味愈來愈重，鑑識組這條線加入之後，屍體和解剖的情節無日無之。但摩斯辦案卻是連屍首都不靠近的，他還害怕看到血。

摩斯探長吟詩那場戲裡，他和老部下路易斯夕陽中對飲。醫生已跟他直說，此去身體再也無法恢復健康，只能小心翼翼度餘命，酒是必定不能再喝。但他仍要路易斯去點杯酒，要再喝一輪。路易斯勸阻，摩斯惱怒說：「你以為我貪杯嗎？我喝酒是為了要思考呀。」

此時，路易斯指著水上的落日說夕陽真美，但同樣的落日裡，摩斯有的只是長日將盡的追悔 。

好的推理不是只把「理」推出來就行，讓好的推理突出的是「情」。案情並不是主角，偵探才是。所以推理小說的書名許多是偵探的名字。偵探是有血有肉的凡人，會犯錯也會失敗。無論多麼令人意外的結局都無法保證推理作品成為經典，但若是偵探的風格塑造能得到讀者或觀眾真正的認同，「誰是凶手」之外還能挖到人心的更深一層，推理作品的魅力就無敵了。《摩斯探長》就是最好的例子，它是很多推理迷心目中的最佳，沒有之一。

（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