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維回憶錄／屈辱的經歷…憶扁迷航之旅加劇台美裂痕
中華民國（台灣）資深外交官李大維近日出版《和光同塵》新書，由聯經公司出版。李大維曾任駐美代表、外交部長、國安會秘書長、總統府秘書長、海基會董事長等職，參贊機要，對美關係尤其是公職中最重要的經歷。新書不僅透過第一手資料詳實記錄了台美外交關鍵事件，更首度揭露了許多當年不為人知的秘辛。世界日報取得授權，特摘錄部分章節請讀者先睹為快。
接連震盪下，緊張與壓力使美台關係改變，並具體地展現於被台灣媒體稱為「迷航之旅」的興揚專案，境況不但使人失望，更是我擔任駐美代表期間，一段難以忘卻，令人悲傷、痛苦、屈辱的經歷。
二○○六年五月，陳總統擬出訪巴拉圭、哥斯大黎加，並參加哥國總統阿里亞斯（Óscar Arias Sánchez）就職典禮。我從四月十日就開始進洽，此趟出訪需過境美國，美方國安會當下就告訴我，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訪美前不宜討論此事。翌日，國務院也告知，最好在四月二十二日胡錦濤國家主席訪美後再提出。因此，我便於二十二日提醒美方同意陳總統過境美國，然而到了四月三十日，還是沒有下文。《中國時報》駐華府特派員傅建中寫到，當天我們一同受邀參加台視駐華府記者李弘敏婚宴，宴席上我的手機雖未響起，卻不由得頻繁查看，眼看沒有來電，我還暫時到會場外頭致電美方高層，但直到當天宴席結束，還是沒有任何答案。
五月一日，美東時間上午八點，我再度致電美方國安會高層，對方告訴我已把此案列為特急件，呈請小布希總統核示。兩個半小時後就接到回電，美方最高層決定，建議我方往返分別過境檀香山、阿拉斯加州首府安克拉治。我當下詢問是否有轉圜可能？對方告以這是奉最高層核定的指示，國安會曾經為我國爭取較好的過境條件，但仍輸掉此次政府部門間的競爭（bureaucratic battle），也坦白表示這次美方承受的壓力很大，因為在伊朗核問題上，美方亟需中方在聯合國安理會採取合作態度，中方對我國媒體報載即將過境紐約的反應極端、用詞強烈。我再交涉，表示雙方工作階層已經在舊金山做準備工作。
「可否再考慮？」
對此，該高層直言：「舊金山，不可能！」
上午十一點，我致電美方國務院亞太局，獲知美方提供的條件是：在檀香山、安克拉治各停留五小時供專機加油、休息，訪團可接受友人致意但不得離開機場管制區。另外，國務院亞太局也要求我方合作，一切以低調為原則運作。我隨即嚴正表示，縱使台美關係近期有波折，但兩國仍有共同利益和共享價值，台北高層對美方決定必然感到極度失望、無法接受，又轉達外長黃志芳電話指示，說明美方此決定可能嚴重影響國內政局、兩岸關係，可否去程過境舊金山，返程在安克拉治技術性停留？對方回以會向上級呈報我方所提建議，但目前並無討論空間。
我馬上致電美方國安會高層。對方告訴我已提醒海德利國安顧問，台北對此決定會有強烈反應，海德利國安顧問則明白指出，此案由國務卿萊斯主導，他完全無意干預。
當日中午十二點半，亞太局又來電，表示AIT楊甦棣處長已經在第一時間聯繫黃志芳部長、總統府馬永成副祕書長告知美方對本案立場，此行過境檀香山、阿拉斯加州安克拉治的方案是美方的最後決定。我對此表示，美方此決定已對我國層峰過境的安全和行政作業造成極大困擾，我方很擔心會帶來嚴重負面效應，希望可以再三思。該高層聽了，僅表示同意和我就此再密切聯繫、協調。
數通電話後，該日下午，我再約晤美方國安會。對方表示，當前是處理伊朗核問題的關鍵時刻，早上小布希總統才親自打電話給俄國總統普丁尋求支持，因為中、俄兩國均享聯合國安理會否決權，萊斯國務卿顯然不想與中國產生齟齬，該提議也獲得小布希總統支持。他也告訴我，曾經和小布希總統面商，了解伊朗核問題是白宮眼裡第一要務，涉及美國重大利益和整體國際安全顧慮，希望我方不要認為此次過境決定有懲罰意涵。我隨即提出往例，指出一九九四年李登輝前總統參加哥斯大黎加總統費格雷斯（José María Figueres）就職典禮，過境檀香山時美方也擔心中方壓力，禁止李前總統入境國土，只允許專機在夏威夷軍用機場過境加油。當時李前總統穿著睡衣接見AIT主席白樂崎（Natale Bellocchi），還諷刺說道：「我最好是不要離機門太近，以免不小心跌倒，踩到美國領土。」事後美國國會對此反應強烈，使得柯林頓總統終於同意李前總統到位在美國紐約州的母校康乃爾大學（Cornell University）訪問，引起中方軍演、飛彈試射。
過境條件嚴苛 台表達極度失望
對此，該高層表示當下與柯林頓時代已經大不同，且兩週前小布希總統會見胡錦濤國家主席時已盡力維護台灣利益。這次處理過境案會如此抉擇，純粹考量伊朗核問題甚有可能再次挑起另一次中東戰爭，中方擁有聯合國安理會否決權，這也是國際政治現實。他甚至以個人身分建議我方，可對外解釋因為伊朗核問題正處在聯合國做決定的關鍵時刻，台灣支持伊朗非核化，也了解情勢敏感程度，為了不願因為過境給美國這個長期支持台灣的友邦困擾，所以決定縮短、簡化各項過境安排。若台北同意此種做法，在小布希總統面前會有加分作用。
隔天，我再與國務院亞太局祈錦慕副助卿會面。對方表示陳總統在和楊甦棣處長會晤時神情至為沮喪，表示無法接受美方建議。他語氣不耐，說這等於拒絕美國的建議。我也正色以對，表達台北高層對美方建議極度失望，如此反應也是自然，畢竟這是陳總統就任六年以來最嚴苛的過境條件。
「中方對於伊朗問題立場，也是基於自身利益的評估，何以需要犧牲美國與台灣長久以來的良好溝通關係？」我詢問。
祈錦慕感嘆地說，這次決定並不完全出自中方壓力。二○○五年十一月，小布希總統在日本京都演講時讚揚台灣的民主成就，隔年一月「終統案」發展、二階段憲改方案，這些都無助美台領袖間的互信，此次美方的過境決定，可以說是所有因素加總的結果。我聽了直接指出，這次美方過境決定恐怕對增強兩國互信毫無幫助，對方則誠摯建議我方該「向前看」，例如美國貿易談判署副代表巴蒂亞（Karan Bhatia）將在二○○六年五月中旬領軍來台，這是好幾年來最高層級的訪台美方官員。
我仍不放棄，對他說希望美方在未來一天內可以考慮若干有助加強互信的做法，但是對方僅是低頭不語。我再詢問，這次決定是否會影響未來台灣總統過境美國？回答是「不會成為前例」（not a precedent for the future）。
同日下午，我又電詢國安會，對方轉告台北對美方過境決定至為不悅的訊息，已報告海德利國安顧問，他聽了後僅表示除非萊斯國務卿改變心意，否則本案不會改變。國安會希望我方能「優雅」採納其建言，應該會更符合台灣利益。
五月三日，外長黃志芳在例行新聞說明會中宣讀五點聲明，大致接納美方建議。
扁改飛利比亞 美粗口反應強烈
美東時間五月三日當日，再次和國安會高層通電話，對方告訴我，美方對黃志芳部長的五點聲明至感欣慰，希望可以在此基調上繼續合作。白宮和國務院都已經備妥新聞發言準則，強調美方不是在中國壓力下做此決定。
下午一點，我抵達機場準備前往安克拉治接機途中，黃志芳部長突然電話指示取消原訂計畫。我即聯繫美方相關人士，包括AIT主席薄瑞光、軍政事務組長萬國成（Gregory K. S. Man），告知對方止步，不用前往。
薄瑞光主席也正在去機場的路上，聽聞消息頗為不悅，甚至使用粗話，萬國成組長則已經抵達芝加哥，正在等轉機到安克拉治。我也立刻致電國安會、國務院，美方當下決定撤回所有安全相關作業部署，而國務院發言人也在例行記者會中證實，陳總統此趟不會過境安克拉治。
國務院亞太局祈錦慕副助卿聞訊反應強烈，表示前一晚才和同仁加班到凌晨一點安排過境所需行政細節，認為我方此番做法無助雙方互信。美方安全單位原本已經抱怨準備時間太過匆促，現在又得緊急撤離，場面一片混亂。
最後，陳總統一行人選擇經阿拉伯聯合大公國阿布達比、荷蘭阿姆斯特丹降落，供專機短暫停留加油，但並未入境。回程代表團則過境訪問被小布希總統稱為「流氓政權」（Rogue State）的利比亞，陳總統並與該國強人格達費（Muammar Gaddafi）會晤。專機在返台前，還短暫停留在與新加坡一海之隔的印尼巴丹島加油。至於台北方面何以有此戲劇性轉折，就非本人能了解。
五月九日，代表團結束哥斯大黎加行程返回台北時，美方告訴我，雙方應該往前看、向前行，對過去幾天發展未有評論，對台美關係也不致造成影響，美方唯一的遺憾是未能及早轉達決定給我方。
（摘自李大維《和光同塵》／聯經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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