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眼／從「史代塔中心」 憶MIT「20號館」

日前法蘭克·蓋瑞 (Frank O. Gehry) 爺爺過世，讓我想起了他在MIT的作品「史代塔中心」(Stata Center)。

念研究所的時候，某次法蘭克·蓋瑞來學校演講，MIT的10-250演講廳座無虛席。演講完畢後，有一位同學問法蘭克·蓋瑞「為什麼設計裡會出現這麼具象的魚？」

設計吸睛 空間令人頭暈

這位老美同學平常就對法蘭克·蓋瑞的設計頗不以為然，我猜法蘭克·蓋瑞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不敬，就冷笑哂之：「因為我喜歡吃魚。」

我對那場演講的內容已經沒有什麼印象，可能是因為失望。我覺得法蘭克·蓋瑞是一位很成功的建築師，也有非常強大的造型能力，但那能力顯然來自於天分居多，是無法言傳的。所以某個程度上來說，「喜歡吃魚」也許就是最真實的答案。對於學子們而言，法蘭克·蓋瑞能夠讓業主甘願投資大把銀兩，讓他設計出那些超難用，但卻無比吸睛的建築物的能力，可能比了解他的設計哲學要更吸引人。

事後那位同學之後在系刊上寫了一篇聽講心得，標題是「Gehry Go Fishing」。而在那場演講之後數年，MIT咬了「魚餌」，延請了法蘭克·蓋瑞在校園裡設計了「史代塔中心」。延續了法蘭克·蓋瑞的風格特徵，史代塔中心像是一堆東倒西歪的鮮豔積木，室內的牆面以各種不同的角度傾斜，以至於開館後很多使用者抱怨這些空間讓他們頭昏，甚至常「找不到回辦公室的路」。

可想而知，它引發了一場唇槍舌劍，連MIT對岸的友校波士頓大學校長都跳出來，指責它「根本是一場災難！」。

外型招搖 體現自由精神

當然，也有許多人愛它，包括波士頓環球報(Boston Globe)的建築評論作家Robert Campbell如此點評： 「The look of the Stata Center is a metaphor for the freedom, boldness, and creativity of the research conducted inside it.」 (史代塔中心的外觀設計本身就是一種隱喻，體現了在這座建築裡進行的研究所具有的自由精神、大膽想法與創新創意)。而法蘭克·蓋瑞則愛憐地形容它就像「喝醉的機器人群聚狂歡的樣子」（a party of drunken robots [who] got together to celebrate）。

其實，像這麼「招搖」的建築物，並不是MIT校園的傳統。長久以來，MIT的校舍就以重「實用」(這應算是比較好聽的說法)為主。整個校園，幾乎就是一堆廠房與實驗室的組合。而為了避免寒冬受凍，很多建築物都以四通八達的通道連接，這樣你就可以減少下雪天時還要進進出出的麻煩。

當然，這也意外創造出MIT著名的科際及跨系的實驗室與課程，因為各系都沒有明顯的分界，不會像堡壘一般各自為政。這一點跟我們的鄰居哈佛是很不一樣的。哈佛大多數的建築物都各自獨立，無論是什麼時代蓋的，都很漂亮，也各具特色。當然，各系所的獨立性跟對傳統的重視程度也很高。

漏水壁癌龜裂 MIT提告

之前曾經提到，讓MIT語言學系長期排名位居第一的功臣喬姆斯基 (Noam Chomsky)，辦公室就在史代塔中心裡面，而MIT語言學系也將該系在史代塔中心的一個翼樓，以他和另一位語言學宗師莫里斯·哈勒 (Morris Halle) 命名。

身為曾受符號學深遠影響的建築人，我滿懷希望地期待這位語言學巨擘，是否有因史代塔中心激發一些符號學方面的評論。結果喬姆斯基卻如是說：「(建築師) 不知何故沒有將這些 (人類價值) 納入建築規劃中，好像這是一個雕塑，有時是有趣的雕塑，但你不想住在雕塑裡，你想要住在一個符合你的關切和需求的地方...在某些時候它們(指建築)是有效的，但在這種情況下則不然。這是我走進這棟建築時不斷發現的印象。」然後，喬老先生也稍微抱怨了這棟建築的空間「讓他頭暈」。

史代塔中心落成之後不久，法蘭克·蓋瑞就被MIT告了，指稱他有設計疏失，導致這棟才啟用不到三年的嶄新建築物到處出現漏水、壁癌、以及龜裂等問題。

法蘭克·蓋瑞發跡於不太下雨的南加州，這應該是MIT始料所未及。

當然，很有可能就是因為這麼複雜的造型，才造成它容易龜裂及漏水。此外我也有點好奇，大樓重要捐款者之一的張忠謀先生對於這件事情有什麼看法。

其實，史代塔中心之所以受到注意的另一個原因，是當初為了要空出地方來興建這棟建築物，MIT決定拆掉著名的20號館(Building 20)。

20號館 雷達的誕生地

20號館位於MIT校園裡的Vassar Street旁，在它斜對面有棟門口掛了個「J」字的房子，也就是廣為台灣人所知悉的，發現「J粒子」的諾貝爾獎得主丁肇中博士的實驗室。20號館是一棟陳舊的、三層樓的半木造廠房，它是MIT廠房式校景很典型的一部分，任何人走過它旁邊，大概都不會對這棟其貌不揚的房子多看一眼。但是，即使用最嚴苛的歷史角度，我們都可以說，這棟破爛房子曾幫助美國打贏第二次世界大戰。

因為這裡是雷達的誕生地。

當我初抵MIT時，對於20號館的事蹟已有耳聞，也常在路過時稍稍對它「瞻仰」一番。那時，這棟木造的「臨時」房屋已經超過50歲，整棟建築只能用「破舊」來形容。不過，歲月的痕跡並不影響人們對它的懷想，相反地，反而增加了它的傳奇性。

一開始，這個實驗室名為「輻射實驗室」，名稱中之所以沒有「雷達」的字眼，主要是為了避開德國人的耳目。在當時，「雷達」的概念已經出現，但是技術卻還差很遠。

1940年，也就是希特勒的攻勢勢如破竹，而同盟國節節敗退的時候，英國的情勢岌岌可危。為了有效偵測數量超過他們四倍的納粹空軍，英國人傾全力研發雷達。後來戰局吃緊，研發進度緩不濟急，英國人於是找上老美幫忙。

美國人決定把這個研發總部設在MIT，名為「輻射實驗室」(Radiation Laboratory)，並號召全國的科學菁英參與。

隨著研發成果在戰場上的亮眼表現，「輻射實驗室」規模急速擴張，當初「寄居」在其他科系的空間不敷使用，在1942年，美國政府撥款在MIT校園興建一棟「輻射實驗室」專用的建築物，也就是20號館的前身－22號館。

一開始，22號館被設定為臨時的任務型建築物，因此是以木頭構造，很快速且廉價地建造完成。後來，「輻射實驗室」繼續擴張，1943年底，面積大上22號館數倍的增建新館啟用，是為20號館。

輻射實驗室 成諾獎搖籃

「輻射實驗室」所研發的雷達系統，對於戰局有什麼影響呢？二戰初期，同盟國的戰力其實是遠遜於德軍的，製造武器的工業水準也有一段差距。而自從「輻射實驗室」研發出有效的雷達之後，原來處於劣勢的盟軍，很快地變成了似乎是擁有不同世代武力的未來軍隊。納粹跟日本的部隊，幾乎就成為被透視鏡所監看的、赤裸裸的目標。

「原子彈只不過為戰爭劃下句點，真正贏得戰爭的卻是雷達。」這是曾前後參與了「輻射實驗室」與原子彈研究中心的物理學家貝特所下的結論。

的確，戰後「輻射實驗室」的光芒幾乎全為原子彈所掩蓋，這個單位也在1945年底正式解散。走入歷史的「輻射實驗室」，研究人員日後有超過十位的諾貝爾獎得主。1946年，「輻射實驗室」的傳承單位「電子研究實驗室」(Research Laboratory of Electronics)於20號館成立，展開了日後MIT著名的跨領域研究單位的新頁。而原來預定戰後就拆除的20號館，卻就這樣保留了下來，直到55年後的1998年才讓位給「史代塔中心」。

生產知識 最佳致方式

當「史代塔中心」確定要使用20號館的基地時，儘管這棟建築物意義非凡，不過並沒有遭受太大的反對聲浪。似乎人們也認為，以一棟原來只打算用五年的房子而言，55年應該已經是夠了。對於所有曾經在這棟建築物裡頭待過的人而言，他們愛20號建築，並不是把它當成須供養起來的古蹟，而是因為你可以任意在破爛的牆壁或地面挖洞或釘東西，它是絕佳的廠房，有些實驗甚至在裡頭開槍。

似乎任性地、自由自在地使用這棟建築物，在裡頭以自己覺得最舒服的方式生產知識，才是對20號建築最好的致敬方式。

儘管新建築裡設立了20號建築的紀念展示館，不過，當取而代之的竟然是這棟昂貴且爭議不斷的史代塔中心時，代表的究竟是MIT已經揮別了機能掛帥的校園風格，走向講究設計特色的新時代；還是漸漸模糊了務實的傳統呢？

(作者為建築師／原文刊載於臉書-許伯元 https://www.facebook.com/BuoyuanHs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