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烈火煉瓷亦煉人生 盧天發的三十年尋瓷之路

他常笑說自己「沒讀書」，早年只會講福州話，瓷器收藏家盧天發靠著30年自修，把中文閱讀與寫字一筆一畫補回來；更把對瓷器的執念，磨成鑑賞與研究的功夫。如今，面對500多件藏品，他能信手拈來、如數家珍地說出來歷與時代脈絡，彷彿每一件器物都是老友。

盧天發出生於福建長樂海邊的一個小村。五歲喪母，家境清寒。童年時期，他經歷過大饑荒的艱苦日子：「那時候吃地瓜米過冬，壞掉的也捨不得丟。」15歲起參加生產隊，改革開放後轉而學做建築工。

一趟外賣 窺見新世界

1984年，當時他正值20歲出頭，隻身飄洋過海來到美國康乃狄克州，靠在叔叔開的外賣店裡打工起家。每天12小時，一手炒鍋、一手外送，風雪中騎車送餐是常態，這樣的生活一做就是38年。

人生的轉折發生在1995年，那年是他來美國的第11年。一天，他在康州送外賣途中，看到客人家裡陳列著一只精緻的瓷盤。那瓷面泛著柔光，畫著他從未見過的紋章。店主看出他目不轉睛，隨口說：這是「China」。

他以為對方在開玩笑，「我還以為他在說中國China。」直到後來才明白，原來這個詞本身就意指「瓷器」。那一刻，他笑說，自己彷彿被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門。

從那之後，他開始對瓷器產生濃厚興趣。剛開始的三年，他沒有立刻購藏，只在古董店、跳蚤市場、博物館之間穿梭，反覆觀察、做筆記、抄資料。他的英文和中文都不好，靠著抄報紙學字，「我抄世界日報的家園版，一個字一個字學，抄了好幾年。」他笑說，終於能看懂書、看懂拍賣紀錄，也能用簡單英語和洋人討論瓷器。

斷口大盤 第一件藏品

第一件藏品出現在1998年。在紐黑文(New Haven)附近一家古董店，他花了100多美元買下一只斷了口的清三代大盤。別人嫌瑕疵，他卻把它當寶貝，天天看、常常看，拿它當「樣本」訓練眼力與手感：重量、釉色、畫工、顆粒感，一點一點記住。後來每遇到新瓷器，他總能很快分辨出門類與時代。

盧天發的收藏逐漸轉向「外銷瓷」。18世紀時的景德鎮為歐洲皇室、貴族定製的瓷器，也稱「紋章瓷」。他形容，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明白中國工藝與西方審美的交會：「那時候要把瓷器從井頭運到歐洲，要一兩年時間，還得靠軍隊保護。能用得上這樣瓷器的，都是皇親貴族。」

這份「偶結」的緣，從此讓他走進了一個既精緻又浩瀚的世界。從外賣廚房的油煙，到博物館燈光下的白瓷反光，他把時間從勞作的日常，一寸一寸挪到了歷史與藝術之間。

不只看瓷器 也看收藏家

盧天發不只看器，更看人。他常在交易前，請對方把器物的來歷與保管情況講清楚：「為何在你手上？存放了多久？怎麼留存？」他相信，一個真正收藏者，能把每件器物的故事講得頭頭是道，若對方講不出所以然，他就會提高警覺、寧可錯過。

這套「先講故事」與「緣分論」不是玄學，而是多年田野練出來的直覺與規矩，他說，器物會找人，若沒有那份緣，只會與它擦肩而過。收藏的過程，既要靠眼力，也要靠人心；既要查書、看拍賣紀錄，也要聽對方的敘述是否合理。長年下來，他把人與器的辨識方法練成一套只有他能領會的功夫。

30年追瓷，他從業餘收藏者，一步步成為自學成才的研究者。家裡堆滿參考書與圖錄，甚至花一、兩千元買下「Chinese Armorial Porcelain」等權威專書，當作核對的依據。

這條路，他從來不是一個人走。身邊友人都知道，太太的支持是他能走到今天的重要背景。38年外賣生涯中，夫妻倆分工合作，一人煮、一人送。每當他想買新藏品，總會先報備、解釋緣由。太太雖非鑑賞者，卻一路接納、相挺。家裡滿地瓷器，有時難免磕碰，雖然他笑說太太「踩壞了好幾個」，但仍然堅定認為，唯有太太的支持，才得以讓他能全心投入在自己真心熱愛的興趣上。

眼力+考據 辨別真偽

盧天發不把收藏當投機，而是當修行。每拿到一件，他都會做兩道功課：一是「眼力」：從胎釉、畫法、設色到磨痕；二是「考據」：查拍賣紀錄、翻工具書，把來源一一兜起來。他說，單憑口耳相傳說瓷器是誰的絕對不夠，必須把資料找出來，在哪裡拍過、哪本書記過，要有根據，才有價值。

他甚至把古書畫鑒定的一些方法，移植到瓷器上。例如用放大鏡檢查網點，若是看得出網點，極有可能代表它是仿品。此外，他提醒看粉彩描金線路，別只看「美不美」，更要看筆法。中國軟毫有牽絲回鋒，西方硬筆沒有。這些微小差距，正是讀出工匠之手與時代氣息的線索。

這些樸素的經驗，讓他在90年代後半切入外銷瓷時，避開許多陷阱，也趁市場尚未關注時，累積起一批可研究的好東西。他說那是一段「天時地利」：便宜、買得到、有時間慢慢做功課。

御瓷紋章 精品中的精品

他把此次展覽與收藏脈絡命名為「御瓷紋章」。所謂「御」，意謂「皇家御用」。18世紀中葉以前，要把器物自景德鎮出海，往往需耗時一年半載，還得仰賴軍隊護航，能做交易的非富且貴。因此能用得上紋章訂製的，多是歐洲皇室與顯貴。至於「紋章」，就像家族的「御璽」與等級標誌，一眼看出貴族血統與聯姻脈絡。

在外銷瓷中，他偏愛這一類，因為它是精品中的精品，背後往往連著開國元勳、世界首富或皇宮家族；而數量稀少，更顯珍貴。

他對不同朝代的工藝差異，也能精準定論：康熙風格方正、英武；雍正工藝精整、打色最好；乾隆一朝雖繽紛絢麗，卻容易「太好看」而失之匠氣。三朝分野，在題材、設色與筆性上都能讀出。

在眾多器物中，他最偏愛的是一只清乾隆時期、外銷至英國皇家的「英格蘭二世王儲紋章盤」。器面潔白，盤心以粉彩描金繪歐洲盾徽：金獅與書籍象徵勇武與學養，新古典風格的纏枝花卉與飾帶構圖繁而不亂，華麗中見典雅，顯出乾隆粉彩的極致水準。

景德鎮與英皇室牽線

他說，這只盤子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它把景德鎮與英格蘭皇室連了線。盤主是英格蘭二世之王儲，本來有機會登基，卻先於父王而逝，終身為親王。

他在麻州一場大型骨董展看到它，當場與攤主砍價談妥，卻發現身上的現金還差100美元。最後趕緊打電話給女兒，請她跟攤主用英文接洽，把錢轉過去，才得以順利解決，把瓷器帶回家。

多年後回想，他仍覺得好笑又感恩，真正的好器物，會自己「落到對的人手裡」。

瓷器背後的中美外交史

他也把「中美外交史」端上展台：例如「清光緒年間格蘭特粉彩魚盤」是美國第18任總統格蘭特在1879年卸任之後，在訪華時特意委託北洋大臣李鴻章訂製。還有紐約州徽雄鷹茶盅等，皆是美中交流早期的物證。

「瓷為媒，紋為語」對他而言，這些瓷器讓世界變小，也讓文化靠近。

談到傳承，他的答案很平常：人到中年，會愈來愈在乎自己的文化根脈。收藏，讓人學會與時間對話。他慶幸自己早早選擇了外銷紋章瓷這條相對冷門卻可考的路，得以避開炒作與贗品的泥沼。至於「緣分」，他仍相信器物會找人，但前提是你得先把自己「準備好」。

如今，62歲的盧天發已從餐飲業退休，專心整理藏品、寫書。他仍每天讀書、寫字、練中文筆記。

回首過去30年，他說自己最幸運的，是「能從一個沒讀書的人，走到能講瓷器歷史」。對他而言，收藏不只是擁有，而是理解，那些在烈火中重生的瓷器，也讓他在人生的烈火裡，找到自己的形狀。